【秋天的故事】(6)承诺


“疾病可以使一家人四分五裂,也可以让大家团结起来。”
—— 一位美国医生的话


母亲来到病房门外。门关着,玻璃上贴了报纸。她轻轻地推开一条门缝,看到六十多岁的护工老杨,后者赶紧向她摇摇手。母亲关上门,从报纸上的一个小洞望进去。父亲醒着躺在病床上,好像没大碍。母亲在门外等了一会儿,老杨出来说父亲昨夜还好,就是脾气大,谁都不合意,这会儿还是不要进去的好。母亲只好去找值班医生,打听精神病院会诊的事儿。

最先的征兆,是在父亲转院以后出现的。

我离开父亲的同一天,弟弟、弟媳回家接替我照顾父亲。两个星期以后,父亲的肺部感染好转,放疗也不再继续。因为大医院里人多病杂,怕他再交叉感染,母亲作主,把他转到离家近些的小医院继续恢复。

这次和我爸同病房的是个比他年长几岁的三八式,长期住在那儿。老人家心脏有毛病,但是健康状况比我父亲好多了,周末还能回家过。刚住进去的几天,父亲和他很谈得来,每次我打电话过去,他都说老大哥很好,解放战争的时候打过几仗,比我的见识多,正好听他讲讲三大战役。住院很枯燥,有个能聊天的病友相伴是求之不得的。

谁知几天以后两个老人就闹翻了。我爸说是三八式晚上不关灯,他没法睡觉;弟弟说是那家的家属要开灯。父亲变得很暴躁固执,不肯和老大哥同房,但又不肯换病房,我不搬,让他搬!人家已经在那里住了几年,哪里能搬呢?而且老大哥一生气,心脏又不好,要去做心电图了。我们都劝父亲消消火,另换一间病房,可他就是不答应,而且一说就上火。这可不像是父亲,他平时和人相处是不计较的啊。幸好主任医生耐心,好说歹说,他才同意换病房。

但这并没有让父亲消气,他一会儿不肯吃药,一会儿又不肯吃饭,弄得护工没辙,我弟、我妈劝他也不顶用。幸好我弟媳顺他的眼,耐心地哄着他吃饭吃药,不管他说啥都不在意。病人跟小孩一样,只好哄着他,顺着他”——贤惠的弟媳这么说。可我感觉到父亲的不正常,好像他的大脑忽然失控,变成了另一个人。

我儿时印象中的父亲温文尔雅,不但绝对不发火,连说话也不高声。从前的邻居多年后还会和我说起:你爸爸脾气真好,有涵养。” 79年右派平反以后,他和母亲复了婚,重新回到家里。那时我就觉得他的性格变了——不是对我,对我他总是好脾气的,况且我已经上大学了,难得回家——是对别人,包括母亲。他变得特别敏感,一件家常小事、一句无心的话,就能让他发火,你拿我当什么人了?” “还想欺负我啊!好像家人在虐待他。为这事母亲没少伤心。我和她分析着,觉得这是父亲被专政多年留下的后遗症;几十年被迫低头认罪,动辄得咎,冤屈没处申,让他的心理极度压抑、不平。有血有肉的人,怎么可能还是好脾气?虽然平反了,那心病还要慢慢治;家庭的温暖是唯一的药方了。

就像《双城记》里的老医生从巴士底狱出来后渐渐恢复理智,这些年来父亲也慢慢地回到他自己;不是百分之百的恢复——二十多年的遭遇给他留下的烙印是磨不掉的——但那些最痛苦的记忆也许已被他藏得很深很深,轻易不会想起了,刚平反时的极度敏感也成为过去。近年来父母生活得平和快乐,是什么原因让他又变得脾气暴躁了呢?

接下来发生的事更让我揪心:父亲不认我妈了!见到我妈他就皱了眉头:“你不要来了,我不需要你在这里。”我在电话里劝父亲,他居然说:你妈妈不是你的亲生母亲,你亲妈妈老早就没有了。你不知道真相,不信你去调查调查。天哪!我离开他的时候,爸爸的意识是模糊的;现在好像是清楚了,谁知却更糊涂了!

父亲不但不认母亲,而且还想着另一个女人。他好像回到了过去的某个时候,说他自己五十几岁,刚刚平反。她爱我爱了八年啊,我那时戴着右派帽子,怎么好答应她呢?” “人家昨天来看我了,住在我这里呢。” “她说现在我平反了,问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和她结婚?父亲一再要我弟媳把毛笔和墨汁带来,我要签字结婚。

我意识到父亲有幻听、幻觉,以为有个女人在他的病房说话、要和他结婚。这个女人是谁?是真有其人,还是父亲在编故事?我一肚子的疑问,和母亲通了电话。母亲的语气很平静:是有个女老师,和你爸在一个学校。你爸爸平反以后她还来过几次,在我们家吃了饭的。母亲郑重地问我,要不要去打听打听她在哪里,请她来看看你爸?

父亲当年在农村中学监督改造时的“忘年交”张老师告诉我,那位女老师比我爸年轻十几岁,教语文的。她早已离开了那个学校,成了家、生了孩子。别说如今不知在哪里,即使知道,又哪能把父亲意识不正常时说的话当真呢?请她来有啥意义?我坚决地否定了母亲的提议,让她去申请精神病院的医生来给父亲会诊。

医生给父亲开了抑制狂躁的药,从很小的剂量开始,逐渐增加。精神类药物的疗效一般是因人而异的,谁也不知道这药对他有没有用,得等两三个星期以后才看得出来。假如无效,就要换药再试;假如都无效,那怎么办?朋友说老人住院后会有一段时间的错乱,但我爸的错乱是暂时的吗?在北京当医生的小姑姑说如今老年性精神病很多,他也是吗?假如是,那下一步该怎么办? 我和弟弟弟媳都不能长期在国内,我爸又排斥我妈,对护工也会发火,以后谁来照顾他呢?

这悬念牵着全家人的心。说我爸错乱吧,他说话却是有条有理的:我告诉你三条好消息啊,一天早晨爸爸在电话里对我说,第一,你爸爸和日本鬼子打了一仗,打死了20万鬼子,我们自己只损失5000人。第二,你弟弟对我很孝顺,要跟我姓了。第三,你要有个继母了… ” 我听得揪住了心。

抗战时父亲正在上中学,带头跟两个日本老师捣蛋,赶走了一个,第二个也怕了他们,上日语课时就睁只眼闭只眼,随便学生干啥。也许父亲的内心深处一直想当个也曾是他的心病。我和你妈妈复婚之前,去征求你奶奶的意见。奶奶说,我要是做不到把继子当成亲生儿子,那就不要复婚了。这次照顾我爸,弟弟的忍耐和孝顺让每个人称赞,改姓意味着我爸对继子完全的接受吧?

但是我要有个继母?我忍不住说:爸爸,我妈活得好好的。你不是说这么大年纪还有发妻作伴是福气吗?记得不?爸爸愣了一下说:她不是你的亲妈,我和她已经没有关系了。

我最担心的是母亲。她有几十年的高血压,父亲生病后她常常失眠,体重已经减了十几斤。假如父亲完全是在说胡话,那还比较容易接受,当他是病人,不往心里去就行了;可是这样有条有理说出来的话,岂不是对着她的心扎过去?

父亲平反的那年,我上大二。收到他信的那个中午,我躲在帐子里流泪,心里五味杂陈。父母多年来受的苦难终于到了头,我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也终于撤去,那种苦涩的欢欣,没有经历过的人很难体会到。但是接下去呢?父亲当然是单身,母亲那时已经和继父分居几年,两个家都破碎了。所幸我童年家庭的不完整被外婆外公的爱补偿,我已经走了过来;但是弟弟还小,他需要完整的家呀。

父亲的朋友于阿姨来学校看我。于阿姨也是右派,她对我爸很佩服:你爸爸是硬骨头!文革中有人把他关起来,要让他承认自己是托派,再交代别人是托派。你爸坚决不承认,打死也不咬别人。这个不容易的,有几个人不被屈打成招啊?于阿姨话头一转:你父母熬过来不容易,我们这些老朋友都希望他俩破镜重圆,你要劝劝啊,他们会听你的意见。她说我父母正在考虑这事,两个人都面临选择,都下不了决心。其中的关键,是母亲和继父的婚姻。

母亲文革时被批判,说她还在等着右派丈夫翻案归来。自从第二次和我爸离婚后,她一直承受着再婚的压力;一方面来自她工作的单位,另一方面来自女儿。看着我在学校受的歧视,即使已经和右派父亲划清了界线也于事无补。也许,给我找个继父能洗掉一点,减轻一分牵连?母亲的心顾这顾那,左右为难。

她和继父结婚,是仓促的。那是文革的第二年,各地都分成了两派:“造反”的和“保皇”的。继父一样都不是,却被“保皇派”交了任务,陪着县长逃到外地,躲避造反派,这一逃难就逃到了我的家乡。他随身只带了洗换衣服,没粮票也没钞票,拮据窘迫。他也是离了婚的,这之前他和我妈认识不久。外婆看到他为人老实,又在难中,和我妈商量,催她办了结婚手续,让继父住到咱家。一年以后,我妈难产生了弟弟,继父却被关在外地,当作“五.一六”分子审查。



我的“黑”没能洗掉,母亲的婚姻却又走到了头。在继父终于调动成功、夫妻团聚以后,他俩性格上的冲突就都暴露了。我记得那时几乎每天家里都有争吵;不是那种大吵大闹,是说气话、是阴沉着脸、是压抑的气氛。继父老实,但是非常固执不会转弯。孩子们之间的关系也是个大难题:我最大,已经知道要为妈妈争气,不能让她被人数落“后娘偏心”,处处小心不要对继父带来的弟弟不公平。可我的表弟没那么敏感,继父的儿子又很顽皮,外婆管教他时难免有些偏心。芝麻小事,被这些复杂的关系折射后,都变成了大事,让母亲无处逃遁。他俩的关系越来越僵,终于分居。

我父亲的平反,就发生在这时。

于阿姨让我劝说父母破镜重圆,我思前想后,觉得这件事还得他们自己拿主意。我流着眼泪给父母写了一封长信,信写成了叙事诗,从我的角度回忆了他们的聚散离合。虽然文辞粗糙,情感却是真挚的。我没有说希望他们复婚,只说这不是个人的恩怨愿天下的父母不再有你们的痛苦,愿天下的儿女不再有我的童年,祝福他们晚年幸福。

信发出几天以后,父母决定复婚。我知道,这是个很难的决定。我爸得理解我妈,我妈得信任他的理解。这种理解会在接下去的岁月里经受无数次的考验。让这样一片残破的镜子重圆,谈何容易!

三十多年了。我相信父亲尽了最大的努力理解母亲,尽管他有时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对于母亲那段婚姻的纠结。在他理智的时候,父亲完全同意我的观点:那不是我妈的错,我妈和他都是那个残酷的政治机器的受害者;但是,但是在他不很理智的时候,他内心深处潜藏的情绪就会冒出来。有次我和父亲说笑,爸爸,你还是有些封建的。” “这个我承认,我不是一个圣人啊!

父亲的伤痕在明处,人人看得到,会理解、会同情。而母亲的伤痕在暗处,是钝刀子割出来的,只能背着人流泪,暗地里伤心。夫妻拌嘴本来是生活中的盐巴,谁家夫妻不拌嘴?可是在我父母之间,就总有一些张力,有一些潜台词,有一些小小的危机。我们三个人都问过自己:当初他俩如果没有复婚,后来的日子会不会简单得多?

如今又出来一个女老师。我妈怎么想?

远在大连的叔叔接到我爸的电话,说请他来参加我爸的“婚礼”。叔叔搞不清这是怎么了,打电话来问我妈;他和我一样担心我妈受不了。“他这是病,不是真正的意思啊。你们放心好了,我不会离他而去的。无论发生什么,我都会陪他走过去。”我妈说。

我忽然明白了。最爱我爸的,还是我妈。

(待续)

【现代思维的诞生】(16)伏尔泰——将英国介绍给法国




伏尔泰(Voltaire,1694-1778)是著名的法国思想家、哲学家、文学家,启蒙运动公认的领袖,被称为“法兰西思想之父”。维克多·雨果曾说:“伏尔泰的名字所代表的不是一个人,而是整整一个时代。”

伏尔泰以笔为武器,争取社会的平等、宗教的宽容。尤其在六十岁到八十多岁去世前,他的战斗力极强。除了写文章、戏剧、诗歌,他还帮助被冤枉的平民打官司,伸张正义。他呼吁知识分子“眼睛向下”,关心社会底层人民的疾苦,帮助他们改善生活状态。他的文风犀利而幽默,极富影响力。法国的皇家和天主教会对他恨之入骨,禁止他去巴黎,判他流放;以他的成就和声望,死了却不许入葬巴黎,直到三年之后才被移葬巴黎先贤寺。伏尔泰用文章和行动,为“人人生而平等”作了诠释,是法国人的骄傲。这一节着重介绍他在流放英国期间写的《哲学书简》。

本文是我对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教授Alan Kors的讲座【现代思维的诞生】的译述,不代表我的观点。文中插图均转自互联网,鸣谢!        —— 风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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孟德斯鸠的《波斯人信札》出版十年之后,伏尔泰发表了他的《哲学书简》(Philosophical Letters,又称《英国书简》),在1730年代的法国引起了不寻常的反响。二十世纪的历史学者们常说:伏尔泰的这一著作是法国革命的先声、开头炮,我觉得有些过度解读。其实不需要用后来发生的法国革命来解读伏尔泰,《哲学书简》产生的年代本身就是非凡的,这本书的主题也在其后几十年的法国活跃着。过去人们常说“伏尔泰离开法国的时候是个诗人,回到法国的时候是个哲学家。”但我们如今知道,他在未去英国之前不但是个有名声的诗人、剧作家,而且是个自然神论者、哲学家、自由思想的人。

伏尔泰怎么会去英国的呢?这事的来龙去脉显示出他对思想自由和 新哲学的认同。他出生不高贵,原名Francois Marie Arouet (弗朗索瓦-玛利阿鲁埃)。这名字太普通了,他小有名气之后就给自己改了个贵族的姓:伏尔泰。在写诗作剧成名以后,伏尔泰和法国贵族也越来越接近,交了很多贵族朋友和赞助人。一次他正在和一帮贵族朋友们谈天,被一个叫“罗汉”(Rohan)的皇室公子取笑道:“能给自己改姓,真有意思,真方便呀!” 伏尔泰的口才、急智都是出了名的,当即回敬“罗汉”:“与其玷辱自己的老姓氏,还不如给自己换个新姓呢!”(这是双关语。伏尔泰是说:你虽然有个古老贵族的姓,这种没教养的行为是给你家抹黑,还不如像我这样另择姓氏呢!出生的贵贱当时在法国决定了一个人的社会地位。如今中年以上的中国人对此不会陌生。——风铃)“罗汉”被伏尔泰抢白后大怒,第二天晚上派人在巴黎的大街上把他打了一顿。伏尔泰不服气,向他的贵族朋友们抱怨,却没有哪个贵族愿意出来干预。一个家世普通的人冒犯了贵族,还能指望什么呢?

年轻的伏尔泰咽不下那口气,就开始学习击剑,要和“罗汉”决斗——幸好“罗汉”不屑和他决斗,不然我们就看不到伏尔泰一生的巨大成就了。“罗汉让国王把他抓进巴黎的巴士底监狱关了几个月——尽管《双城记》对巴士底狱的描写很可怕,实际上那里并不是太糟糕。假如伏尔泰不肯远离“罗汉”,他就得一直住在牢里。最后伏尔泰妥协了,同意去英国流放几年,他才被放出巴士底狱。伏尔泰在英国受到了政治、艺术、文化、科学、和哲学各界精英的欢迎,他们给了伏尔泰很高的评价。

伏尔泰把他在英国的见闻和思考写成了《哲学书简》(亦称English Letters,《英国书简》)。这本书在法国引起了轰动。书中写出了伏尔泰对英国思想和政治生活的赞颂,对法国的正统、绝对化、贵族专权的攻击。这本书被人誉为法国启蒙运动的第一部重要著作。让我们仔细地看一下这本书的内容,理解当时人们对这本书的反应。

《哲学书简》

这是一本畅销书,但同时它也引起了各种宗教、知识刊物对伏尔泰的猛烈谴责和攻击,有人要求对他起诉。结果伏尔泰被正式起诉,《哲学书简》在法国司法宫前被焚毁。伏尔泰讽刺地对友人说,呵,我们法国看上去是进步了。他们从前焚烧作者,如今只烧书了。伏尔泰被判终身不得去巴黎。在当时的法国,对于一个诗人、剧作家、哲学家、知识分子,除了巴黎以外就是远离文化的地方。为了《哲学书简》,伏尔泰被皇家从法国的文化知识中心驱逐,直到1778年逝世后才得以回到巴黎安葬。

伏尔泰向法国的读者们展现了英国的榜样,既让他们更强烈地意识到世界各地形形色色的差别,也提供了一个更好角度来审视法国自己的政治、社会和文化传统。在《哲学书简》中,伏尔泰的文笔是变换的。书的开头,他用了一个天真、无辜、虔诚的法国天主教徒的语气。到了书的中间,他已是一个自信的新哲学家。而到了书的结尾,他干脆直接、坦率地给法国人上课了。伏尔泰善用讽刺和幽默,文字引人发笑。嘲笑具有很强的颠覆力、破坏力。人一旦嘲笑被尊为神圣而崇拜的东西,那他和那个东西的关系就改变了。伏尔泰不常把结论直接告诉读者,他喜欢让读者透过幽默来“悟”出自己的结论,那样读者会觉得这是自己思考的结果。

我们已经着重讲到欧洲“新哲学”和宗教的关系。在这本书中,伏尔泰不但开头就讲了英国的宗教,而且介绍了在法国人眼里可能是很怪异、很违背正统的“贵格会”(The Quakers)。贵格会是基督教新教的一个教派,在英国创立。伏尔泰笔下的贵格会吸引了法国读者的眼球,让他们看到英国奇怪的宗教容忍。

在头四封信中,伏尔泰让读者感受到宗教信仰的相对性。比如,伏尔泰问一个贵格会教徒他有没有受过洗。那人说,没有,我们没有受洗的仪式。伏尔泰问,那你不可能是基督徒啊!基督教徒都必须受洗的,耶稣就受过洗。那人反问伏尔泰:你有没有行过割礼?”“没有。”“耶稣是行过割礼的。你是一个没有行割礼的基督徒,而我是没有受洗的基督徒。伏尔泰想说的是:宗教信仰取决于各人生长的社会习惯,是相对的,不是绝对的。 (在犹太教的教义中,上帝要求所有的犹太男子割短包皮即割礼,以证明他们是上帝的子民。耶稣也是犹太人,基督教早期继承了犹太教的传统。但现代基督教已经不再要求男信徒行割礼了。——风铃)

伏尔泰书中介绍的贵格会不重视宗教仪式。他们简单、朴素,别的宗教那些繁冗的仪式让他们吃惊。他们也没有牧师教士。伏尔泰以贵格会作为对照,批评欧洲教会的传统。贵格会教徒的朴素,他们认真严肃的生活,他们的德行,他们的平等观念,他们对于其它宗教信仰的宽容,他们认为基督教是和平的宗教的观点,都被伏尔泰赞为典范。

伏尔泰也借贵格会批评了宗教狂热和超自然的宗教,他拿贵格会的宗教热情和灵感开涮。贵格会的名称来自于他们在圣灵显示时会不住地颤抖摇晃,倒在地上。在一次祈祷会上,伏尔泰看到了他们如何等待圣灵的降临,如何和圣灵接触,如何狂热地说着胡话。伏尔泰问他们:把感受圣灵和发疯区别开来,是不是很困难?他们说:是很困难。但伏尔泰谈论贵格会时还是比较温和的。

对于英国教会的圣公宗教派(Angelicans),伏尔泰批评、讽刺它和法国天主教一致的地方,但又温和地赞赏它与法国天主教的不同之处。他攻击了圣公宗教会内部的等级制度、神职人员的不宽容,以及它在英国历史上所起的负面作用。但是伏尔泰赞赏了英国明确地把国家置于宗教之上的法律,也赞赏了英国神职人员的道德水平——他们都是人,不完美的人。伏尔泰把英国的神职人员和法国的主教、大主教相比,哦,我们崇尚高层,奖赏贵族,我们有14岁、15岁、17岁的主教。而在英国,你得等到年岁大了才能当上主教。况且英国人对于女人的兴趣不大,他们通常满足于自己的妻子,不像法国的主教们那样对女人贪得无厌。英国的神职人员是在剑桥牛津受教育的,远离都市的腐败。等他们当上主教,已经到了没有淫欲的年纪,仅有的罪过是贪财,比法国的主教们好得多。伏尔泰说,英国的主教、大主教们即使在酒店喝醉了,也只会成为更完美的绅士,和他们的法国同行们不一样。

伏尔泰把这些英国的典型和法国作对比,借以批评法国教会。对于神职人员,伏尔泰的嘲讽口吻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呢?第六封信提供了一个最有戏剧性的例子:这封信写的是苏格兰清教徒的教会,包括他们的信仰、狂热、对于其它宗教的不容忍、他们在17世纪英国内战中的角色。伏尔泰说,假如由着苏格兰教会的意志行事,那么英格兰和苏格兰还会继续互相残杀。但在英国,人民的智慧超过了神职人员的智慧。

在第六封信中,伏尔泰令人震惊地重新估价社会,他赞赏社会的容忍度以及那种容忍度的道德和文明价值,赞赏表现出这种容忍度的非宗教的社会力量,以及宗教的多样化。这和法国形成鲜明对比。法国当时在宗教上毫不容忍,而且反对商业化。只有罗马天主教是合法的,人们的出身远比他们的才能更重要。在这封信的结尾,伏尔泰请读者和他一起参观伦敦的股票和商品交易所。他写道:“伦敦的股票和商品交易所的名声比许多皇家的宫廷更加显赫。走进去,你将看到来自世界各国的代表,为了人类的福利聚集在那里。那里的犹太人、穆斯林、基督徒们和睦相处,就好象他们信仰的是同一个宗教;‘异教徒’的名称只留给破产者。在那里,清教徒信任再洗礼派教徒,圣公宗派教徒接受贵格会教徒的话。人们从那里离开,有的去犹太教堂,有的去喝酒,还有的去受洗。大家都很满意。”“假如英国只有一种宗教,那会有专制的可能;假如只有两种宗教,那他们会互掐;但英国有30种宗教,结果他们和平相处,大家都快乐。”伏尔泰如此赞颂宽容的、世俗的(非宗教的)、和商业的社会,这是欧洲思想史上的一个值得纪念的时刻。

伏尔泰最后谈到一神论派;这是基督教派中最接近自然神论的一派。但伏尔泰认为他们不会成大势,因为宗教的形成需要一定的条件:要有狂热分子,还要有特定的历史机遇。即使是最有智慧的人在一起创立一个宗教也不见得能成功。在商业发达的时代,人们忙着挣钱,就会渴望和平。

伏尔泰接着介绍英国的政府和社会制度,用英国的榜样来批判专制愚昧的法国政府。但是伏尔泰的批判和以往的不同,他不再向往回到中世纪的法国,而是面向未来,向往一个现代的社会,由法律而不是统治者的意愿来维系的社会。在那样的社会中,文明自由是每个公民的权利,无论他们出身在什么家庭,属于哪个阶层。在那样的社会中,信仰的自由代替了宗教战争,商业的自由和繁荣使人们在为自己谋生的同时也为社会创造财富;在那样的社会中,艺术和科学得以自由发展。在伏尔泰看来,这一切都是互相关联、互相支撑的。法国的读者很自然地会把那样的理想和法国的现实相比较:法国当时是贵族主宰的、不宽容的、反商业的社会(法国贵族成员如果经商,那他就自动失去了贵族地位。)这种对比渗透了书页。

伏尔泰确实是将英国理想化了,他这么做是为了更加有效地批评法国。他刻意强调了英国皇室的合乎宪法,强调了经过法制所保证的自由,纳税的平等,商业的受尊重。英国在宽容、非宗教的社会制度下有着自由和法律;它强大、和平,致力于经济的繁荣。英国是一个开放的、宗教多元的、资产阶级的社会典范,而法国则是非宽容的、反商业的、贵族的。

伏尔泰用英国接种牛痘疫苗的做法为例,介绍了英国的科学思想,借此勾勒出启蒙哲学的轮廓:根据推理和实验来决定用哪种方法;从经验中学习能够拯救生命、减少痛苦的知识;人类可以通过科学找到幸福。伏尔泰开始了长达四十年之久的在法国推动接种牛痘疫苗的努力——当时的法国教会反对接种,认为那是对神意的干预;医学界也反对接种,认为那违反了传统医学,是传播疾病。伏尔泰知道接种牛痘疫苗是从古代中东人开始的,他们不愿意自己的女儿生天花变成麻子破了相,将来卖身为奴时卖不出好价钱。但是伏尔泰说:不要从起始的动机来判定一件事的好坏,要从它对人类健康的效果来判断是不是该做。

种牛痘,J Gillray作于1801

法国人需要什么样的知识系统呢?伏尔泰鼓励他们学习洛克的的思想。他说不要因为笛卡尔是法国人就拥戴他;洛克的思想比笛卡尔的更能让人们得到知识。洛克研究的是人的心智,而不是搞出花里胡哨的理论。我们需要获取知识,而不是用臆想的知识来装饰自己。大家都说洛克是危险的唯物主义者,但他主张的是人类认知的局限性,不是唯物主义。”“让我们把这些争论了几千年的哲学问题留给哲学家们,让我们承认自己的无知,通过我们自己有限的感官去体验和了解这世界。上帝的威力和自然界并不是假想的,而是可以实实在在地体验和研究的,这是从创世者那里学习。神学家们说洛克这样的思想家在毁灭道德毁灭社会,但事实上是他们自己数百年来引起了社会的不和谐,引起了战争;哲学家们只是平静地思考和交流想法,用事实和逻辑来推理,没啥危险。

伏尔泰的《哲学书简》从各个角度对哲学(即现在说的科学)作了介绍,由此开始了将17世纪思想革命的成果向大众普及的进程。 (这也是科普。所以不要小看科普啊!——风铃)

法国巴黎先贤寺的伏尔泰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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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艾伦.考尔斯教授是牛津出版社出版的四卷《启蒙运动大百科全书》的总编辑。如果您有意听考尔斯教授原汁原味的讲座,可以通过美国的公共图书馆借到CD书《The Birth of the Modern Mind: The Intellectual History of the 17th and 18th Centuries》。更多资料见:http://www.thegreatcourses.com/tgc/courses/course_detail.aspx?cid=447