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疾病可以使一家人四分五裂,也可以让大家团结起来。”
—— 一位美国医生的话
母亲来到病房门外。门关着,玻璃上贴了报纸。她轻轻地推开一条门缝,看到六十多岁的护工老杨,后者赶紧向她摇摇手。母亲关上门,从报纸上的一个小洞望进去。父亲醒着躺在病床上,好像没大碍。母亲在门外等了一会儿,老杨出来说父亲昨夜还好,就是脾气大,谁都不合意,这会儿还是不要进去的好。母亲只好去找值班医生,打听精神病院会诊的事儿。
最先的征兆,是在父亲转院以后出现的。
我离开父亲的同一天,弟弟、弟媳回家接替我照顾父亲。两个星期以后,父亲的肺部感染好转,放疗也不再继续。因为大医院里人多病杂,怕他再交叉感染,母亲作主,把他转到离家近些的小医院继续恢复。
这次和我爸同病房的是个比他年长几岁的“三八式”,长期住在那儿。老人家心脏有毛病,但是健康状况比我父亲好多了,周末还能回家过。刚住进去的几天,父亲和他很谈得来,每次我打电话过去,他都说“老大哥很好,解放战争的时候打过几仗,比我的见识多,正好听他讲讲三大战役。” 住院很枯燥,有个能聊天的病友相伴是求之不得的。
谁知几天以后两个老人就闹翻了。我爸说是“三八式”晚上不关灯,他没法睡觉;弟弟说是那家的家属要开灯。父亲变得很暴躁固执,不肯和“老大哥”同房,但又不肯换病房,“我不搬,让他搬!”
人家已经在那里住了几年,哪里能搬呢?而且“老大哥”一生气,心脏又不好,要去做心电图了。我们都劝父亲消消火,另换一间病房,可他就是不答应,而且一说就上火。这可不像是父亲,他平时和人相处是不计较的啊。幸好主任医生耐心,好说歹说,他才同意换病房。
但这并没有让父亲消气,他一会儿不肯吃药,一会儿又不肯吃饭,弄得护工没辙,我弟、我妈劝他也不顶用。幸好我弟媳顺他的眼,耐心地哄着他吃饭吃药,不管他说啥都不在意。“病人跟小孩一样,只好哄着他,顺着他”——贤惠的弟媳这么说。可我感觉到父亲的不正常,好像他的大脑忽然失控,变成了另一个人。
我儿时印象中的父亲温文尔雅,不但绝对不发火,连说话也不高声。从前的邻居多年后还会和我说起:“你爸爸脾气真好,有涵养。” 79年右派平反以后,他和母亲复了婚,重新回到家里。那时我就觉得他的性格变了——不是对我,对我他总是好脾气的,况且我已经上大学了,难得回家——是对别人,包括母亲。他变得特别敏感,一件家常小事、一句无心的话,就能让他发火,“你拿我当什么人了?” “还想欺负我啊!” 好像家人在虐待他。为这事母亲没少伤心。我和她分析着,觉得这是父亲被“专政”多年留下的后遗症;几十年被迫低头认罪,动辄得咎,冤屈没处申,让他的心理极度压抑、不平。有血有肉的人,怎么可能还是好脾气?虽然平反了,那心病还要慢慢治;家庭的温暖是唯一的药方了。
就像《双城记》里的老医生从巴士底狱出来后渐渐恢复理智,这些年来父亲也慢慢地回到他自己;不是百分之百的恢复——二十多年的遭遇给他留下的烙印是磨不掉的——但那些最痛苦的记忆也许已被他藏得很深很深,轻易不会想起了,刚平反时的极度敏感也成为过去。近年来父母生活得平和快乐,是什么原因让他又变得脾气暴躁了呢?
接下来发生的事更让我揪心:父亲不认我妈了!见到我妈他就皱了眉头:“你不要来了,我不需要你在这里。”我在电话里劝父亲,他居然说:“你妈妈不是你的亲生母亲,你亲妈妈老早就没有了。你不知道真相,不信你去调查调查。” 天哪!我离开他的时候,爸爸的意识是模糊的;现在好像是清楚了,谁知却更糊涂了!
父亲不但不认母亲,而且还想着另一个女人。他好像回到了过去的某个时候,说他自己五十几岁,刚刚平反。“她爱我爱了八年啊,我那时戴着右派帽子,怎么好答应她呢?” “人家昨天来看我了,住在我这里呢。” “她说现在我平反了,问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和她结婚?” 父亲一再要我弟媳
“把毛笔和墨汁带来,我要签字结婚。”
我意识到父亲有幻听、幻觉,以为有个女人在他的病房说话、要和他结婚。这个女人是谁?是真有其人,还是父亲在“编故事”?我一肚子的疑问,和母亲通了电话。母亲的语气很平静:“是有个女老师,和你爸在一个学校。你爸爸平反以后她还来过几次,在我们家吃了饭的。” 母亲郑重地问我,“要不要去打听打听她在哪里,请她来看看你爸?”
父亲当年在农村中学监督改造时的“忘年交”张老师告诉我,那位女老师比我爸年轻十几岁,教语文的。她早已离开了那个学校,成了家、生了孩子。别说如今不知在哪里,即使知道,又哪能把父亲意识不正常时说的话当真呢?请她来有啥意义?我坚决地否定了母亲的提议,让她去申请精神病院的医生来给父亲会诊。
医生给父亲开了抑制狂躁的药,从很小的剂量开始,逐渐增加。精神类药物的疗效一般是因人而异的,谁也不知道这药对他有没有用,得等两三个星期以后才看得出来。假如无效,就要换药再试;假如都无效,那怎么办?朋友说老人住院后会有一段时间的错乱,但我爸的错乱是暂时的吗?在北京当医生的小姑姑说如今老年性精神病很多,他也是吗?假如是,那下一步该怎么办? 我和弟弟弟媳都不能长期在国内,我爸又排斥我妈,对护工也会发火,以后谁来照顾他呢?
这悬念牵着全家人的心。说我爸错乱吧,他说话却是有条有理的:“我告诉你三条好消息啊,”一天早晨爸爸在电话里对我说,“第一,你爸爸和日本鬼子打了一仗,打死了20万鬼子,我们自己只损失5000人。第二,你弟弟对我很孝顺,要跟我姓了。第三,你要有个继母了… ”
我听得揪住了心。
抗战时父亲正在上中学,带头跟两个日本老师捣蛋,赶走了一个,第二个也怕了他们,上日语课时就睁只眼闭只眼,随便学生干啥。也许父亲的内心深处一直想当个也曾是他的心病。“我和你妈妈复婚之前,去征求你奶奶的意见。奶奶说,我要是做不到把继子当成亲生儿子,那就不要复婚了。” 这次照顾我爸,弟弟的忍耐和孝顺让每个人称赞,“改姓”意味着我爸对继子完全的接受吧?
但是我要有个“继母”?我忍不住说:“爸爸,我妈活得好好的。你不是说这么大年纪还有发妻作伴是福气吗?记得不?” 爸爸愣了一下说:“她不是你的亲妈,我和她已经没有关系了。”
我最担心的是母亲。她有几十年的高血压,父亲生病后她常常失眠,体重已经减了十几斤。假如父亲完全是在说胡话,那还比较容易接受,当他是病人,不往心里去就行了;可是这样有条有理说出来的话,岂不是对着她的心扎过去?
父亲平反的那年,我上大二。收到他信的那个中午,我躲在帐子里流泪,心里五味杂陈。父母多年来受的苦难终于到了头,我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也终于撤去,那种苦涩的欢欣,没有经历过的人很难体会到。但是接下去呢?父亲当然是单身,母亲那时已经和继父分居几年,两个家都破碎了。所幸我童年家庭的不完整被外婆外公的爱补偿,我已经走了过来;但是弟弟还小,他需要完整的家呀。
父亲的朋友于阿姨来学校看我。于阿姨也是右派,她对我爸很佩服:“你爸爸是硬骨头!文革中有人把他关起来,要让他承认自己是‘托派’,再交代别人是托派。你爸坚决不承认,打死也不咬别人。这个不容易的,有几个人不被屈打成招啊?” 于阿姨话头一转:“你父母熬过来不容易,我们这些老朋友都希望他俩破镜重圆,你要劝劝啊,他们会听你的意见。” 她说我父母正在考虑这事,两个人都面临选择,都下不了决心。其中的关键,是母亲和继父的婚姻。
母亲文革时被批判,说她还在等着右派丈夫翻案归来。自从第二次和我爸离婚后,她一直承受着再婚的压力;一方面来自她工作的单位,另一方面来自女儿。看着我在学校受的歧视,即使已经和右派父亲“划清了界线”也于事无补。也许,给我找个继父能洗掉一点“黑”,减轻一分牵连?母亲的心顾这顾那,左右为难。
她和继父结婚,是仓促的。那是文革的第二年,各地都分成了两派:“造反”的和“保皇”的。继父一样都不是,却被“保皇派”交了任务,陪着县长逃到外地,躲避造反派,这一逃难就逃到了我的家乡。他随身只带了洗换衣服,没粮票也没钞票,拮据窘迫。他也是离了婚的,这之前他和我妈认识不久。外婆看到他为人老实,又在难中,和我妈商量,催她办了结婚手续,让继父住到咱家。一年以后,我妈难产生了弟弟,继父却被关在外地,当作“五.一六”分子审查。
她和继父结婚,是仓促的。那是文革的第二年,各地都分成了两派:“造反”的和“保皇”的。继父一样都不是,却被“保皇派”交了任务,陪着县长逃到外地,躲避造反派,这一逃难就逃到了我的家乡。他随身只带了洗换衣服,没粮票也没钞票,拮据窘迫。他也是离了婚的,这之前他和我妈认识不久。外婆看到他为人老实,又在难中,和我妈商量,催她办了结婚手续,让继父住到咱家。一年以后,我妈难产生了弟弟,继父却被关在外地,当作“五.一六”分子审查。
我的“黑”没能洗掉,母亲的婚姻却又走到了头。在继父终于调动成功、夫妻团聚以后,他俩性格上的冲突就都暴露了。我记得那时几乎每天家里都有争吵;不是那种大吵大闹,是说气话、是阴沉着脸、是压抑的气氛。继父老实,但是非常固执不会转弯。孩子们之间的关系也是个大难题:我最大,已经知道要为妈妈争气,不能让她被人数落“后娘偏心”,处处小心不要对继父带来的弟弟不公平。可我的表弟没那么敏感,继父的儿子又很顽皮,外婆管教他时难免有些偏心。芝麻小事,被这些复杂的关系折射后,都变成了大事,让母亲无处逃遁。他俩的关系越来越僵,终于分居。
我父亲的平反,就发生在这时。
于阿姨让我劝说父母“破镜重圆”,我思前想后,觉得这件事还得他们自己拿主意。我流着眼泪给父母写了一封长信,信写成了叙事诗,从我的角度回忆了他们的聚散离合。虽然文辞粗糙,情感却是真挚的。我没有说希望他们复婚,只说“这不是个人的恩怨”,“愿天下的父母不再有你们的痛苦,愿天下的儿女不再有我的童年,” 祝福他们晚年幸福。
信发出几天以后,父母决定复婚。我知道,这是个很难的决定。我爸得理解我妈,我妈得信任他的理解。这种理解会在接下去的岁月里经受无数次的考验。让这样一片残破的镜子重圆,谈何容易!
信发出几天以后,父母决定复婚。我知道,这是个很难的决定。我爸得理解我妈,我妈得信任他的理解。这种理解会在接下去的岁月里经受无数次的考验。让这样一片残破的镜子重圆,谈何容易!
三十多年了。我相信父亲尽了最大的努力理解母亲,尽管他有时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对于母亲那段婚姻的纠结。在他理智的时候,父亲完全同意我的观点:那不是我妈的错,我妈和他都是那个残酷的政治机器的受害者;但是,但是在他不很理智的时候,他内心深处潜藏的情绪就会冒出来。有次我和父亲说笑,“爸爸,你还是有些封建的。” “这个我承认,我不是一个圣人啊!”
父亲的伤痕在明处,人人看得到,会理解、会同情。而母亲的伤痕在暗处,是“钝刀子”割出来的,只能背着人流泪,暗地里伤心。夫妻拌嘴本来是生活中的盐巴,谁家夫妻不拌嘴?可是在我父母之间,就总有一些张力,有一些“潜台词”,有一些小小的危机。我们三个人都问过自己:当初他俩如果没有复婚,后来的日子会不会简单得多?
如今又出来一个女老师。我妈怎么想?
远在大连的叔叔接到我爸的电话,说请他来参加我爸的“婚礼”。叔叔搞不清这是怎么了,打电话来问我妈;他和我一样担心我妈受不了。“他这是病,不是真正的意思啊。你们放心好了,我不会离他而去的。无论发生什么,我都会陪他走过去。”我妈说。
我忽然明白了。最爱我爸的,还是我妈。
(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