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电视新闻常有寻人的告示:某家可爱的五岁男孩失踪了,某监狱的杀人犯越狱了,某商场的首饰店被抢了,某学校的女生被强奸了… 附上要找的人的头像,还有身高体重着装口音的描述,要大家看到面貌相似的人务必报警,电话号码xxxx。
我每次见到这样的头像,都要使劲多看几眼,为了在那千万分之一的可能出现时,能够辨别出来。可惜这种努力总是徒劳,因为我从来都记不住那些面孔。几十秒过后,那张脸就变成了印象派的画,要想靠它认出路人是毫无指望了。为此我失去了无数次立功的机会,并且开始怀疑:谁能记住?这些告示有用吗?
我从小就不善于记人脸。熟人以外的人常被我搞错;认了又发现不对,搞得自己尴尬,对方莫名其妙。久而久之,我不敢轻易和似曾相识的人打招呼。对面遇见,常常盯着人家看,一面努力在大脑硬盘里搜索(我认识ta吗?)一面看对方是不是有点反应(ta也在看我吗?),而且我更相信对方的反应(ta对我笑,想来我们认识)。
不但记不住人的脸,我也记不住路。走过多次的路,我还能把自己给丢了。我有个姓钟的小学同学,家里有只黄白相间的猫,我喜欢猫,外婆却不喜欢,所以我常去她家玩,一个星期去几次。但有次转错了弯,迷了路,至少多花了一个钟点才找到她家。25年前来到底特律,这地方的路在美国是独一无二的:大路口都不能左转,得开过路口,再掉头、右转。这种弯弯绕简直是冲着我来的,存心要把我转晕乎。我有次要向西,开上路了看看又不像,再想办法掉头;掉了头更不像,于是再掉一次——那还是我常走的路呢!
要是到陌生地方去,就更不灵了。有次去芝加哥附近的圣母大学看朋友,说好第二天两家人一道去芝加哥。第二天一早,我先出去跑步。朋友家后院对着一个湖,我想沿着湖跑一圈吧。湖边并没有路,路和湖之间隔着住房。我跑了一会儿,又见到湖,却比从朋友后院看到的湖小。再接着跑,终于看到了大湖,但那湖的形状却接近满月,而朋友家后面的是个弯月。一个小时过去了,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,两家的大人小孩还等着我一起出发去芝加哥呢!我没带朋友的地址,也没带电话,带了也没用,因为没记电话号码。周末的大清早,路上看不到人;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正在阳台上敲敲打打,我跑过去求助。他把小区的通讯录找出来,却没有我朋友的名字;原来这里有三个湖,通讯录也分了几个,他可没有我朋友的。我想了半天,只记得朋友家的路名里有Crest几个字母。他于是打电话给一个社交广泛的朋友,问她知不知道附近有那条街?老天有眼,她还真知道,立马开车过来把我装上,送到了那条街——两家的大人小孩正在外面找我呢!
我一直以为这是我心不在焉的结果,或者说女人在这方面比男人少一窍。上周读了奥利弗.萨克斯教授写的《脸盲》(Oliver Sacks:
“Face-Blind”),才知道这是一种“病”,或者说是大脑的一种缺陷,英文叫做Prosopagnosia。百度说是“脸盲症,即面部辨识能力缺乏症。脸盲症又称为‘面孔遗忘症’。最新研究发现,过去被认为极为罕见的脸盲症实际上在全球范围内较为普遍。该症狀表现一般分为兩种:患者看不清别人的脸;患者对别人的脸型失去辨认能力。”
萨克斯是我喜欢的科学家,脑神经学教授。我对于他的研究工作不甚了了,知道他是因为他写的科普书文。他的文笔极好,总能引起我的好奇心,一路跟着他曲里拐弯地“探幽”。他特别擅长写和大脑有关的题目;不用说,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大脑的健康。
但是萨克斯自己就有脸盲症,而且听上去比我的严重得多。他不但记不住陌生人的脸,偶尔也记不住熟人的脸(他曾经认不出自己的妻子),甚至会认错自己的脸。他有次跟自己撞了个满怀,因为没看出那镜子里是他自己;还有一次他在餐馆坐着,一边等人一边对着窗玻璃整理胡须;结果发现,那“镜子”上的脸不但没有胡须,而且正用奇怪的表情看着他。他为《纽约客》写一个人物,和他的采访对象来往了两年,甚至跟着那人去意大利访问故乡。文章写出来以后,编辑请他加一段对那人相貌的描述,萨克斯说“谁在乎他的相貌如何?”编辑说读者们会想知道;萨克斯说,那我得去问我的助手了。
萨克斯也记不住路;他散步、骑自行车,必得走同样的路径;一点小小的偏离就会让他迷路,几小时转不回来。有次他要和一个同行在餐馆会面,没想到那同行也是脸盲,两个人的助手犯了愁:我们这位可是不认人的。这厢也是啊。我们这位怕找不到餐馆。彼此彼此哦。最终他们居然接上了头;不过萨克斯已经完全想不起来对方长得啥样了。
但萨克斯说,还有比他更脸盲的,常规性地六亲不认。有一个人认不出自己的太太;在一次聚会上,他让同桌的陌生人告诉他挨着他坐的男人是谁(那是他有了五年的女婿)。他女儿认不出自己的丈夫,有几次直直地看着也没认出来。但假如她预期丈夫会出现,那就会毫不费力地认出来。还有一家有九个脸盲症:父母、七个孩子、一个叔叔——这是有遗传因素的。这种极度脸盲的人大约占人口的2-3%,在美国估计有六百万。
脸盲症引起了科学家的兴趣,在过去几十年中做了很多研究。目前已经知道这和大脑中专门处理容貌影像信息的部位有关,是先天基因缺陷或后天脑损伤造成的。大脑中有多个部位参与处理影像,但据说耳朵上方的一塊大脑皮层尤其重要。脸盲的人往往也是“路盲”,说明它们在大脑中有共享的处理中心。
有意思的是,正常人对面孔的分辨能力是在两岁之前训练的。两岁前的小孩常看到的是哪一类的脸,就对那类脸有分辨能力。难怪中国人看老外都是高鼻子大眼,外国人看中国人也都是一个模式,不善于细分。我在美国住了这么多年,你若问我某某人的眼睛是什么颜色,我肯定说不上来;因为中国人都是黑眼睛,我从来就没有需要去注意别人的“眼色”。而外国人有蓝眼、灰眼、褐眼、绿眼(如演郝思嘉的费雯丽),所以
“眼色”加入了他们辨别人脸的标志。不过脸盲者是不会看眼色行事的,呵呵!
脸盲目前无法可治,患者只能找窍门自助,首先是求得别人的理解。有个脸盲人在办公室和网页上贴了张告示: “因为眼睛不好且有脸盲症,我很难认出熟人。假如我们相遇,请您自报大名,谢谢帮助!”——脸盲者不是没记性,他们能记住名字,只是那名字没脸。
人的智商有高低,平均智商100,但也有弱智50或天才150的。认脸的能力也一样,生来就有高低。有人脸盲,也有人火眼金睛,见一面就烧成灰也忘不了,甚至能记住几千张脸。可以宽慰的是,那些寻人告示虽然对我一点用也没有,对那些火眼金睛却绰绰有余,足以让他们抓住那千万分之一的机会,认出失踪的小孩、越狱的杀人犯、打劫的抢匪。这么一想,那些告示还是有用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