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秋天的故事】(4)信仰




罗伯特.鄱普

“呼吸科医生新开了抗生素”,文静的护士小朱边换注射液边对我说。她把250毫升的药瓶挂到父亲床边的铁架上,瓶上的标签说是“克林霉素”。无色的药液,一滴滴注入透明的点滴管,穿过被胶布固定的针头,缓缓地流进父亲手背上的静脉。我看了看表:中午12点。

 父亲肺部感染已经一个星期,发低烧,不停地咳嗽。每隔两三分钟,他就有一口浆糊一样浑浊的痰让我扶着吐出来。已经完成三分之二的放疗,也只好停止了——肺部感染对于老人,是可能致命的。

这场病的起因是我。那些日子,流感像雾霾一样驱之不散;我接触的亲朋好友都先后中枪,听说生病的人数是往年同期的三倍。尽管我回国前打了预防针,也还是抵挡不住,前后病了一个月。好心的护士见我整天和父亲在一起,拿来一叠口罩让我戴上:“可别传染给你爸。” 我小心又小心,随时洗手,可还是防不胜防,终于传给了父亲。流感又触发了他的支气管炎,吃了几天抗生素都无济于事。父亲一天比一天衰弱,不能起床,手臂颤抖,意识也一天比一天模糊。

 “爸爸,你认得我吗?” 我俯身问他。
“你是——你是——”父亲半睁着眼睛看着我,接不下去。

 我噙住泪水,在他床边坐下,握住那只不在挂水的手,闭上眼默默地祈祷:“求你帮帮他,帮帮他,帮帮他,帮帮他…” 我向上苍祈求,尽管我不知道他是哪个宗教的“上苍”。我只期盼他能听到我这简单的心愿,任什么语言里都有的心愿,不论他是神、是佛,还是上帝。PleasePlease help him, help him, help him, help him 我仿佛听到在地球的另一面,也有虔诚的祈祷声和我呼应…

去年十月的一天,我来到会议室。打开计算机,意外地看到母亲的电邮——这可是少有的,母亲发邮件挺困难,按错键发不出去是常有的事。

“爸爸的CT报告如下:左下肺占位,周围型肺Ca可能大,伴周围肋骨骨质破坏 …” 一周前,母亲曾说父亲咳血、背痛,X光找出了一块阴影,医生要他去做CT。看来是凶多吉少,怎么办?我的视线停在“肺Ca”上,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
“在读什么呢?”我抬起头来,看到贾西华走到我身边。贾西华是公司另一个部门的主管,我每周半天在他这里开会。然而此刻,那会上说的是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,眼前只有鸭蛋大的奇形怪状的肿瘤,把无数的血管伸向父亲的肺叶。

“我刚得到消息,我的… 我能不能开完会再告诉你?” 贾西华点点头。我打起精神继续开会。几分钟以后,贾西华又走了过来,问道:“你能出来谈一会儿吗?”

我跟着他来到另一间会议室。贾西华是个高个子,剃着光头,说话做事作风果断。我和他并不熟,只是工作上的关系。

“发生了什么事?你愿意告诉我吗?”
“我父亲,他…他可能得了… 癌症。”我克制着自己,断断续续地说。
“他多大年纪了?”
“八十五。”
“他住在哪里?”
“在中国。”
“你是不是准备回去看他?”
“我还没想好怎么办。”

贾西华递给我一盒面纸,说:“我虽然不是你的主管,但我想告诉你,公司对于员工是很关心的。你的家庭比工作更重要,该回去就回去吧!”贾西华伸出他的大手,握住了我的:“我是个基督徒。你能允许我为你父亲祈祷吗?”

我看着他真诚的眼睛,不知道该怎么感谢。没想到这个魁梧的大汉,却是如此细心和善良,我被深深地感动了。
    
两个星期以后,我办好了签证,带着他和朋友们的祈祷与祝愿,踏上了归途。


药水滴完了,下午两点。我忽然意识到,父亲在过去的两小时里没有咳嗽,也没有痰,一次都没有!我知道用对了抗生素确实会有效,但总要几个小时以后才能止住痰的分泌吧?这样说停就停,意味着什么?是好还是坏?照理说,不咳嗽不吐痰是在好转;但这好转来得那么突然,那么彻底,好象大浪冲过来,却忽然凝固在半空中,让我不敢相信。但愿这是真的,但愿上苍听到了我的祈祷…

病房的窗户正对着北固山。隔着雾霾,山上的甘露寺隐约可见。这个三国时就出了名的庙宇,也是我儿时常去玩耍的地方。试剑石,跑马坡,我和表弟表妹不知去过多少次。山下绿茵茵的草地,和池塘里的水草连成了一片,记得表弟有次不当心踩到了水里,成了落汤鸡。甘露寺供着观音菩萨,但我们根本没兴趣看,更别说拜了。偶尔和外婆一块儿去,她会恭恭敬敬地给观音上一炷香,也叫我们去磕个头。如今想来,她一定是许了愿吧?

想不到四十多年以后,我也在那里许了个愿。那天晴好,我趁着父亲午睡,去了北固山。山上秋叶斑斓,灌木丛中还有不知名的红花开着。相传刘备招亲的“多景楼”,孙夫人投江自尽的“祭江亭”,都修缮完好。只是观音殿里冷冷清清,干干净净,不见一个人影,也没有一丝香火;唯有一尊斑驳的观音,坐在寂寞的莲台上,慈悲地看着人间。莲台的下面,放着一块半旧的拜垫。我屈膝一拜,心无杂念,只愿老父亲平安度过这一关…

其实我是游离于宗教之外的,至今并没有把灵魂交给某个具体的神佛。但我觉得自己有信仰(有信仰并不等同于信教),敬畏自然,也相信这世界有“天意”。不过我那一拜,却和贾宝玉念佛差不多,属于临时抱佛脚、病急乱投医了。灵不灵是天意,拜不拜却是我的诚心。无论是哪家神佛,用哪种语言,愿他能解我的心!

时间缓缓地考验着我的诚心,“帮帮他,帮帮他,帮帮他…”五个小时过去了。父亲仍然没有咳嗽,没有吐痰。我的心里升起了希望。一天、两天、三天过去了,父亲奇迹般地回转过来,我喜极而泣。是“克林霉素”救了他?药物的作用会那么快吗?这样的神效,连医生也没见过。而我,更是至今也没有解开这个谜。

想到从前的人大病痊愈以后去“还愿”,我现在真正理解了他们的感恩之心。


罗伯特.鄱普:疗伤之手

回到美国以后,我开始读《圣经》,希望多了解一点基督教的教义。远在新西兰的好友给我寄来了一段话:

信耶稣不是没有苦难,而是可以靠着耶稣面对并胜过苦难;
信耶稣不是不会生病,而是在病患中经历神的信实和安慰;
信耶稣不是定会富有,而是在各种境况中懂得知足和感恩;
信耶稣不是凡事顺利,而是在逆境中真正认识自己的软弱与不足……

我理想中的宗教,在理性和信仰的交汇之处;那不该是“病急乱投医”的权宜和实用,而只能基于对人生、人性的深层思考。父亲的病提醒了我:信仰是人生的大课题,值得我认真对待。而下一次的考试,希望我不再是临时抱佛脚。

(待续)

茴香豆


(本图来自互联网)

茴香豆,据说原来是浙江绍兴的特产,鲁迅《孔乙己》的咸亨酒店里,就有这样的下酒小菜。我的老家虽不在绍兴,从小却也吃了不少茴香豆。那种又甜又咸又香又辣的味儿混在一起,让人含在嘴里嚼来嚼去,舍不得咽下去。出国以后,中国食品店里也总有茴香豆卖,想家的时候,就会去买一小包解馋。它最大的好处,是耐人寻味,值得你细细地品,百吃不厌。

在我的记忆中,有一些茴香豆似的故事;每次想到,咱这大脑的某个部位就会发出快乐的电波,忍俊不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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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上初中时有个姓许的同学,我和她很要好,常常去她家玩。她有个五岁的小妹妹,还有个奶奶。有天老奶奶坐在天井里的小凳上,戴上老花镜,用耳扒子给小妹妹掏耳屎。掏着掏着,小妹妹大叫:“哎哟!疼死啦!”
老奶奶赶紧停手,说:疼啦?别是把耳膜掏出来了!你还听得见吗?
“听不见了!”小妹妹都快哭了。
“坏了,耳膜子掏出来了!”
老奶奶看看手上刚掏出来的耳屎,说乖乖不要哭啊,我给你把耳膜子放回去!一边赶紧又把那块耳屎给塞了进去。
“这下听得见吗?”
“听见了。”
我和她姐在一旁笑弯了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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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到公司另一座楼去开会,先去上厕所。厕所门口拦着黄色的牌子,清洁工等在旁边,想是里面还有人没出来。我赶紧问他:你能不能等我用完再进去打扫?他看看我,迟疑了一下,说:我就是想告诉你,这是个男厕所。我这才看到墙上的标志,和他一起哈哈大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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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地的小学中学,每年都会搞一次“才艺表演”。学生们可以自己准备节目去报名,然后在一个预定的时间演给“组委会”看,组委会从中挑选好节目参加才艺表演。

有天我去借书,从停车场向图书馆走,只听身后有几个女孩叽叽喳喳地说:
“我们唱得那么好,可惜没被选上!”
“你们唱了什么歌?”
“就是这个啊,”几个女孩用和声唱起了一支流行歌曲的副歌。确实好听。
“你不知道,我们每天放了学就练唱,都几个月了!”
“我妈都听腻了,说你们唱唱前面的那段吧!我说我们只会唱副歌,因为就是副歌好听嘛!”

我不用回头都能想象那几个女孩的可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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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年年底父亲生病住院,我在医院陪护,随手在家拿了袁枚的《随园诗话》带去翻翻。以前没读过《随园诗话》,这次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“闲看”;读到有趣的地方,念给我爸听听。第一卷第四十节说:

苏州虎丘山坡五十余级,妇女坐轿下山,心怯其坠,往往倒抬而行。鲍步江竹枝云【妾自倒行郎自看,省郎一步一回头】。

这几个字很生动。想象那虎丘山坡,少妇坐在轿上,面朝山上被抬下山;夫婿跟在轿后,两人正好对上眼,何等方便,哈哈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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阳历年除夕夜,我从医院回家,身心俱疲。那晚上出租车难打,我就边走边等。看到一辆出租过来,招了手,司机居然停了。我正要上车,发现里面已经坐了一个女人,想到可能是拼车。刚要问,司机说没事,这是我爱人,她就是陪陪我。我于是坐到后排。

一边开,司机一边指给妻子看:这里是什么路,那里是什么大楼。两口子三十多岁,从苏北来打工,没有孩子,本地也没亲戚。除夕夜,妻子一人留在家确实寂寞,这样陪丈夫工作,顺便看看街景聊聊天,真好。

看得我心里也暖暖的,像吃了颗茴香豆

【现代思维的诞生】(11) 洛克的深远影响


这一讲的内容很有意思。洛克用认知论来解释人类的道德伦理观念是如何形成、如何改变的,人的性格又是如何受环境影响的。这对现代人也许不新鲜,但在三百多年前,这样系统、清晰的理论让思想界为之倾倒,其意义深远。

本文是我对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教授Alan Kors的讲座【现代思维的诞生】的译述。文中插图均转自互联网,鸣谢!               
 —— 风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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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上集所说,洛克的认知论将主导18世纪的思想界。他引起了西方文化观念上的革命,包括知识的特性、人类认知的局限性。在洛克的认知模型中,人的心智本来是一块白板。通过我们对自然界的体验感觉和自己的反思,把我们对于世界的认知写到白板上,我们于是有了思想。认知分两个阶段:由感觉产生了关于自然界秩序的想法,再经过有意识的思考形成更复杂的概念和知识。

洛克认为,一些想法会互相吸引而结合成更加复杂的思想;虽然其中的原因我们还不能全部理解,但却可以从具体的运作中观察到。最重要的是:人的心智是主动的,它通过感觉和反思去得到知识;它会运用抽象化、普遍化等方法,把简单的想法结合起来,形成对现实世界更复杂的认识。从这些知识出发,我们的心智又能提出对于世界的观点陈述。但是因为这些观点源于经验,也因为经验不一定相同或不变,这些陈述知识有可能正确,而不是一定正确

洛克打了个比方:有一个人生来就住在热带,假如你对他说我知道有人可以在河面上走过去。他会说:不可能!你告诉他:河里的水会变得又硬又厚。他会说:不但我没见过那样的事儿,过去几千年中都没人见过!他不相信是有道理的,因为你说的事儿他从来没有经历过,在他看来,绝对没有任何的证据支持你的说法,所以他认为人从河面上走过去的可能性小到为零。但如果那个人到了北方,第一次见到了水结成冰,那他会怎么反应呢?他不会坚持说他没体验过冰,相反,他会改变自己原先的想法,改变他对于水的认识。

逻辑和经验是两个不同的类型。逻辑关系是必须的、肯定的。比如3一定大于2。再比如一个三角形,假如它的两个角加起来等于120度,那么第三个角一定是60度(因为任何三角形的三角加起来都是180度)。这些都是逻辑关系。但是经验不一样。比如你每天去开一个会,已经开了40年了,每次都是三个人出席。假如有人因此得出结论说:明天也会有三个人出席,那是很可能的。若你喜欢打赌,你可以押注他是对的。但是从逻辑上来说,他并不一定正确。也许明天的会将有四个人出席,或者只有两个人出席。你所处的位置,就和那个从来没见过冰的热带人相似。

所以你对外界的所有看法,只要不是逻辑性的,只会是可能正确,而不是一定正确。你在一个岛上登陆,最先看到的100个人都是红头发。那么第101个人很可能也是红头发,但从逻辑上来说第101个人并不一定是红头发。你不能说这岛上的人都是红头发,只能说到目前为止,我在这岛上见过的人都是红头发。我们对于世界的认知,就总是可能正确的,总是可以根据更多的经验来矫正的。

洛克认知论的基础是:经验是知识的本源,我们以此得到基本的想法,在那基础上再建立复杂的思想、观点,和理论。洛克的认知模型导致对于分析、本质和确认的需要。假如你是洛克主义者,那你就不会看重一个理论表面的特征:所用的语言是否华丽对称,主张那理论的人是否聪明,理论本身是否复杂,是否高深莫测,等等,都不重要,因为这些都不能决定那个理论是否可能正确。假如有人说:你该相信这个理论,我们相信它正确,一个洛克主义者就有权也有义务反问他:你怎么知道的?有什么样的经验支持和证实你的说法?

按照洛克的认知论,任何的观点都可以拿来分析;将它分解成若干陈述,再分解成复杂的感受和反思,最后分解成简单的经验,然后就可以用我们对于世界的体验来检验了。通过这种分析,人类的知识成为清晰的、可研究的、不再神秘的、不再含糊的、很可能正确的观点,这才是人类的真知。简言之,一个复杂的思想可以被分解成简单的组成部分,可以和我们对于真实世界的体验相比较,从而加以确认或否定。这种分析和判断,在很多方面对很多学科的理论系统进行了重审和批判,成为十八世纪的使命。这个使命,是洛克认知论的遗产。(分析和思辨,是西方思维的传统。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在西方得到发展,和这种传统很有关联,绝非偶然。—— 风铃)

在洛克之后的十八世纪,有人试图把洛克的理论机械化,把认知行为、思维的规则看成是人脑的机械行为,是人生来就会的,所谓感知就是判断。这完全曲解了洛克的学说,因为对洛克来说,人通过感知只能获得一些想法,而人的心智所起的作用是更加主动的。正如卢梭后来所说(卢梭是洛克的捍卫者):从感觉到判断,从感觉到理解,并没有一条直通的路;那要经过人类心智的主动介入。我们可以教会自己更清晰地思考,可以纠正自己的思维习惯。在思考的过程中,人的心智不是被动的、机械的,我们的思维方法也不是固定的、大家都一样的。(想象如果大家都按同样的规则思想,那么就不存在思维的独立性了,呵呵!——风铃)

洛克理论的一个戏剧性推论是:假如人的想法不是天生就有的,所有的想法都是通过经验获得的,那么我们对于伦理道德的思想也是从经验得来的。如何获得呢?洛克认为,有一类经历让我们幸福,成为“善”的体验;另一类经历给我们带来苦难,成为“恶”的体验。于是我们形成了“善行”和“恶行”的观念。

表面看来,这种善恶观和霍布斯的类似,但洛克和霍布斯是不同的:洛克认为人类这种对于善与恶的认知过程,是上帝设计好的。上帝让人类可以通过自己的行为带来的后果而认识善恶,就像上帝设计了让天下雨、让庄稼生长一样。是神意让人类从幸福的经验中认识善,从痛苦的经验中认识恶。一开始,我们可能在匆忙中得出错误的结论,以眼前的苦乐来判断善恶。比如说我喝了两加仑葡萄酒,感觉真好!第二天早上却发现自己为此付出了代价,影响了我和社会的关系,爱、友谊、价值、别人的尊重、承诺这些必须的东西可能因为我的醉酒而受到损害。这时我就知道那种喝两加仑酒的行为并不能给我带来真正的幸福,也就不被我认为是善行了。上帝把世间的事设计成这样,让我们从幸福的经历中认识真正的善,从痛苦的经历中认识真正的恶。

洛克的认知论,加上以上帝的神意作为基础,和当时涌现的思潮是一致的。比如牛顿就明白地宣告:我们越多地研究自然界,就越发现上帝的智慧、上帝的设计、上帝的手艺。但是洛克认知论对于西方思维有着更深远的影响,表现在下面几个最根本、最有争议的问题上。

假如洛克是对的,人们对于伦理道德的认知是从他们自身的体验得来,那么社会环境对人的奖励或惩罚将造成该社会人们的善恶观。控制或改变环境,你就能改变那个环境所产生的人的道德观。这里所说的环境,可以是一个社会,一个地方,或者一个家庭。这个观点对洛克之后的思想界产生了长期的、独立的、戏剧性的影响。(时常有人问:一个失去公德底线的社会如何能够重建道德体制?是教化人心,还是用制度扬善抑恶?愚意洛克的理论也许可以参考。——风铃)

再来看洛克关于真理相对性的观点意味着什么。假如我们的思想受到经验的限制,那么我们所有的想法都是相对于我们生活的时间、地点、和境况的。因此时间、地点、境况,将决定我们对于世界的了解,决定我们如何评判世界,决定我们的道德伦理标准,决定我们的价值观念。这并不是说我们不能从人类更广泛更长久的观点来看问题。洛克是说,我们相信什么、看重什么,和我们所处的时间、地点、境况有关。这个观点,对于洛克之后的西方思维也有着长期的、独立的影响。

比如说性格的形成。按照经院哲学的理论,每一个人有自己固有的、基本的特质,是那个人的本质。十六世纪的戏剧、诗歌有什么样的人物呢?圣人和罪人,善者和恶魔,英雄和怕死鬼;他们有固定不变的性格,在互相冲突中表现出来;悲剧中英雄人物的致命缺陷逐渐暴露,最终决定了那人的命运。

但是在一个相信洛克学说的文化中,会发生什么呢?大家会想知道:某人是怎么成为那样的人的?个人的本质不再是固定不变的,而是在特定的环境中逐步形成的、会改变的、发展的。从18世纪开始,通过发展小说发展戏剧发展传记,审视一个人物的童年、经历、特定的时间地点和境况、特定的互动,我们开始理解一个人是怎样成为后来的他或她,理解人的性格是怎么形成的。性格不再是天生的、固定不变的,而是后天获得的,是发展的。这种观点完全改变了我们对于人类性格的认识。社会、政治对于个人性格的影响是如此之大,这和洛克之前的理论相比,是颠覆性的改变。(现代科学研究证明:人的性格有遗传的因素,也有后天的影响。有些同卵双胞胎在出生后分开,被不同的家庭抚养,结果他们的性格有相似也有不同。 —— 风铃)

洛克留给18世纪的遗产中,有两个很有戏剧性的问题,整个18世纪的思想界都被它们给迷住了:

其一是“哲学唯心主义的幽灵”。唯心主义的意思是:假如我们的所有想法都只是想法,和那些想法对应的实体却是不可知的,那么,我们所能知道的就只是存在于我们心里的东西;我们所知的世界就只是一个“想法”,而不是物质的世界了。这个潜在的哲学唯心主义的问题,是从洛克的认知论导出的,它引起了贯穿18世纪直至后来的争论。

其二是信教的理性。假如所有的知识都是从经验而来的,并且只是“可能正确”的,那么如何证实宗教的真理?这个问题的提出让洛克写下了为基督教辩护的有名的著作,《基督教的合理性》(1695年出版)。一个经验论者如何为基督教辩护?他怎么论证信教是基于“理性”?在这本书里我们可以看到洛克的论点。我先来打个比方:假如你有天出了家门,一抬头,看到天上的云拼成了这样的字:“艾伦,你错了,我确实存在。——上帝”。你马上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。你掐自己一把,有点痛,不是做梦。你又想也许是幻觉;于是你去问邻居,“你看那天上是什么?”邻居说“哦,天上的云拼成了字,说‘艾伦,你错了,我确实存在。——上帝’”。在20世纪的你,也许会想那是飞机在天上喷出来的字;但是飞机喷的一会儿就消失了,这些字却一直在那儿。

假如你是一个理性的人,接下去无论天上的云告诉你什么,你是不是都会照着去做?你会不会相信那云写出来的话?如果有一天,天上的云拼成做空IBM的股票,你肯定把房子押了去做空IBM! 你会成为世上最无理性的人,去相信那云拼出来的字。为什么?因为你之前已经见证过那个奇迹了,那个奇迹盖着上帝的图章,那个先前的奇迹让你知道这次也是上帝在告诉你,如果你不信,那才是世上最没有理性的人呢。

洛克的论点就差不多是这样的。他说早期的使徒们不容置疑地见证了耶稣的奇迹。为什么说不容置疑呢?因为那些使徒为耶稣的奇迹佐证并不会得到任何的钱财,相反,他们因此而坐牢、遭受拷打,甚至被处以死刑,但还是坚定不移地为耶稣的奇迹作证。这种证人是少有的。假如你上了法庭,你能有自己的证人,那个证人为了说出真相而不怕拷打和处死,还有比他更不容置疑的证人吗?基督教早期的那些使徒们,就是这样的证人。他们告诉我们,耶稣让Lazaru起死回生,从天上祈求到救命的食物,《旧约全书》中先知们预言的事情也被耶稣兑现。这些是上帝在圣经上盖的图章,是真实的经历。基于这些使徒们以生命佐证的奇迹,相信、理解圣经里的话才是理性的。

这是从哲学上为基督教所作的辩护,充满自信。另一方面,这个论点也引起了18世纪一些最具好奇心、最非凡的思想者们的关注。他们重新审视了这样的问题:那些有关耶稣的奇迹真的发生过吗?《旧约全书》中先知们的预言真的兑现了吗?我们在以后的课程中会讲到。

约翰.洛克的遗产,对现代思维的影响是深远的。
 (待续)

走向真理(很悲观的看法,呵呵!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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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艾伦.考尔斯教授是牛津出版社出版的四卷《启蒙运动大百科全书》的总编辑。如果您有意听考尔斯教授原汁原味的讲座,可以通过美国的公共图书馆借到CD书《The Birth of the Modern Mind: The Intellectual History of the 17th and 18th Centuries》。更多资料见:http://www.thegreatcourses.com/tgc/courses/course_detail.aspx?cid=447