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里埋葬的,或许比它想纪念的更有意义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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久违了。甚至不记得上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。介绍上说它建于1966年,但我记得那时仅有一个纪念碑和几行松柏,清冷地立在高不足百米的小山岗上。只在清明时节这里才有盛事:新鲜的和淋湿的花圈堆在纪念碑前,混和着各种颜色的雨水在广场上留下印迹。一队队的孩子们,真诚肃穆地跟着领诵者宣誓:“继承革命先烈的遗志,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!”“安息吧,烈士们!”此起彼伏…
和那时相比,现在的烈士陵园要壮观得多:纪念碑换成了三菱形的粉色花岗岩,高得可以和对面北固山上的甘露寺相比,从父亲住院的楼顶就能看到。陵园里也添了其它建筑,包括存放骨灰的纪念馆。
“我和你妈可以在烈士陵园买一个存骨灰盒的地方,我们没去办,我无所谓。我的骨灰随你怎么处理。”我刚到家,爸爸就这样对我交代。尽管父母以前也提到过他们的后事,我从来都没有认真去想;似乎不想就可以将那一天推迟。但是这次不一样,父亲正在做放疗,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。我把眼泪逼回去,说“爸爸,你跟着我。”
可是,爸爸真的要跟着我远渡重洋吗?多年前我去香港,好像是在浅水湾附近,看到一处墓园,建在高高的山坡上,面朝大海。当地人说,那里葬的是家乡在大陆的人,因为那山坡正对着他们的故园。我想象他们在那墓地里也成了同乡,相伴守望着自己最牵挂的地方。
父亲一生的牵挂,在哪里?
我知道他爱我的祖母。祖母始终不变地爱他,从来不相信她的长子会是坏人。哪怕世上所有的人都背弃了他,祖母也不会和父亲“划清界线”。这种绝对的爱和信任,给了身处绝境的父亲温暖和支撑。祖母活着看到父亲平反,如今长眠在无锡梅园附近。
我知道他爱我的母亲。或许那恩爱掺杂了怨,是一种复杂的情感。但是父亲在病中一遍遍地说:“我这么大年纪,老伴还是结发妻子,不容易了!”是不容易。 “破镜重圆”的梦,需要理解和宽容、需要大爱才能维系。假如他们之间没有那么深的感情,那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恩怨,事情也许会简单得多。但命运还是把他们系在了一根红绳上,历尽波折,续了断,断了又续,只能相信是缘分了。
我知道他爱我的姑姑叔叔。身为长子,父亲工作后为弟妹受教育出了力,可他的右派身份也连累了他们好多年,对此父亲一直感到内疚。他的兄弟姐妹中,就只有这两个常来往。“我们兄妹还是想在江南找一处地方,身后搬到一起作伴”,叔叔在电话里对我说。
本图转自互联网 |
上了百十级台阶,眼前是巨大的浮雕墙,和纪念碑一样用粉色花岗岩雕成。墙上刻着现代人想象出来的烈士面容和他们留下的只言片语。这些烈士,大部分是在国共内战中被杀的共产党人。这个纪念碑,也和全国各地的纪念碑一样,是共产党“革命传统教育”的场地。
但在我的心中,无论如何也没法把父亲和“革命烈士”联系起来;这两个概念之间,被历史掘出了一道鸿沟。我早已习惯了有一个右派的父亲:平反之前是现行的右派,平反之后是曾经的右派;“右派”是烙在父亲和我心上永久的印记,无论它意味着什么。我忘了父亲也有一段投笔从戎、出生入死的经历,印象中只有他后来的屈辱和挣扎。他的挣扎,和他同代人的挣扎。
病房的门开了,一位老太太拄着拐杖走进来,身后是推着轮椅的保姆。她个头不高,短短的白发整齐地梳在耳后,一进门就用浓浓的山东口音叫着我父亲。我认出她是父亲的老朋友巴阿姨。她走到父亲的病床前,看了他一会儿,然后伸出手指头刮他的鼻子,一边说:“你装病!”父亲微笑不语。“你过去吃了那么多苦,现在要好好享福!”父亲说“等我好了去看你!”五分钟以后,巴阿姨告辞,说声“不要送!”自己拄着拐杖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看着她挺直的背影,我只有敬佩。巴阿姨的丈夫也是右派,她自己却是个干练刚强的人,在邻县的教育局做了多年的负责人。我父亲当年戴着右派的帽子被监督劳动的农村中学,就在她的管辖之下。她在暗中对我父亲的照顾,我们全家都很感激。她丈夫右派平反以后,和我父亲也常在一起慷慨激昂地议论“国是”。老人家几个月前刚过世,现在就长眠在烈士陵园。
来看望父亲的,还有张叔叔。他和父亲从初中就是同学,上大学时一起参加了上海地下党,知心知肺。父亲落难以后,他和妻子温老师不避嫌疑,对父亲敞开了家门。每次从镇江路过,父亲都要去他那里;除了看望老友,还期待着我和母亲的消息。我模糊地记得去他家和父亲见面的场景:巷子深处的一家老房子,温老师和蔼地拉着我的手,带我到一个小房间,父亲在里面等着我。我那时太小,不能理解父亲的心境;现在想来,他能避开耳目,在张叔叔家里安全放心地见女儿一面,是怎样的慰籍!
张叔叔要留父亲住宿,父亲说“我就不住了。我要是住在你这里,不但连累你,也对我不好。你是我的保护伞啊,你不能倒。”他住到了别处,张叔叔就去看他,说“你和我政治上还能分得开吗?谁不知道我们是好朋友?没关系,对右派也要‘拉’嘛,我是来‘拉’你的。”见惯了众叛亲离的父亲,对于这样的挚友,还能说什么?右派平反以后,他曾写诗给张叔叔:“早岁集嘤鸣,弱冠共死生;风云四十载,雪后喜晚晴。”
(《嘤鸣》是他俩中学时编辑的学生刊物。)
有这样的朋友将来同住烈士陵园,父亲会喜欢的。然而,同住的还会有他的“敌人”。
那天做完放疗回去,病房门口有一个老太太等着。母亲认出她来,和她寒暄。她说就住在医院宿舍区,听说父亲病了,来看他。可是父亲一直没和她说话,连看也没看她一眼。她和母亲聊了好一会儿,说着她自家的事。等她走了,父亲气呼呼地说:“哪个要她来看我!”我好奇细问,原来那老太太是当年把他整成右派的人之一。她的老伴已经去了烈士陵园,她自己将来也是要去的。
“烈士”,烈士的定义到底是什么?我迷惘。
父亲和他的同道者,为了民主自由的理想投身革命,用青春和生命换来了什么?他们在人生的考卷上,写下了怎样的答案?他们有的成了受害者,有的成了迫害者(我相信他们中的多数也同时是受害者)。他们是无神论者,不相信天堂和地狱;那么,他们会在另一个世界相遇吗?那另一个世界,会是“也无风雨也无晴”吗?【1】
“爸爸,你一辈子最成功的是做人。”
“哦?”
“你看,不但你的朋友喜欢你,你的‘敌人’也佩服你。”
父亲大笑。我想到一位大学同窗在1979年对我说的话:“你爸爸即使是个敌人,也是敌人里的优秀分子。”人格,高于政治。
高耸的烈士纪念碑,被蓝天衬着,在冬日午后的阳光下少了些许冷峻。园内寂静无人,只有不知什么鸟,在苍松翠柏间鸣叫。这里埋葬的,或许比它想纪念的更有意义;那种残酷无情的民族内斗,终将成为过去。我相信。
此地甚好。【2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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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:
【1】苏轼《定风波》:“回首向来萧瑟处,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。”
【2】瞿秋白就义前语。
烈士陵园对面的北固山甘露寺 |
(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