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在肿瘤病房前停下,我疾步上楼,来到父亲的病房。在回美国之前,我要再看父亲一眼,和他道别。
父亲躺在病床上,左手从白色的被子下伸出来,手背上青一块、紫一块;护士正在给他打针输液。他的鼻孔里套着氧气管,“咝咝”地减轻他那慢阻肺呼吸的难度。他的满头银发被护工师傅梳理得整整齐齐,眼神却是涣散的——深度近视,加上意识的模糊。
“爸爸你早啊!”我用自己能够聚集的“正能量”说着,希望这能量可以传给他,将他从那个深邃遥远的地方拉回到我所在的世界。爸爸看着我,念着我的名字。我俯下身,抚摸着父亲的脸庞。他的脸色是红润的,不像是病人;他的脸上佈满皱纹,写着他不寻常的人生。 “我要走了,爸爸,但我会每天给你打电话,我的心和你在一起。你别着急,好好养病,啊?”
我看着他的眼睛,迷蒙而湿润的眼睛。每次我和爸妈道别远行,母亲总会流泪,而父亲从来都是笑着和我道别——除了这一次。这一次他也没有泪,他曾说自己的眼泪多年前就流干了。
1963年,父母第二次被迫离婚,因为他头上的“右派”帽子。爸爸走的前一天,妈妈单位来了人,先是和她谈了话,又把七岁的我叫去,说“你爸爸是个坏人,你要和他划清界限,懂吗?”我懂吗?我怎么会懂那个巨大的政治阴谋?我怎么会懂父女之间那割不断的、千丝万缕的纽带?
爸爸走的时候,我不知道该怎么办。他要抱我,我让开了。他跟我说话,我什么也不回答。他要我送送他,我躲到妈妈的大床上;他转到床的一边来拉我,我就爬到床的另一边不让他碰。几个来回以后,他终于放弃,跟我说了再见,要我听妈妈和外婆外公的话,一个人拿着行李走了。他背起了那沉重的十字架,为了给我留一扇生存之门。
那是我记事后第一次和爸爸道别。即便那一次,他也没有流泪。
他去了一个农村中学当勤杂工,接受“监督改造”。他保存着我的照片,自己看,也给同情他的朋友们看,对他们讲女儿的可爱。多年后,从他的患难朋友们那里,我才知道父亲对我的惦念是怎样地强烈。我是他黑暗中的一线阳光、一丝温暖,尽管我自己已经和他“划清界限”,正在努力争取做一个“可以教育好的子女”…
前一天,父亲的忘年交张老师去医院看他,为我和父亲拍了照片。父亲迷糊着,我偎着他,憔悴的脸上是勉强的笑容。
照片。眼前的这张,是爸爸保存的;我的那一张早已被剪去了他的那一半。这是我十岁的生日,父亲悄悄地去看我和母亲,带我去照相馆拍的。我的脸上满是天真和快乐,而父亲呢?我读不懂他的表情,是喜?还是悲?
父亲只住了一晚就走了,走得静悄悄。我不记得和他道别,也许他在我还熟睡时就离开了。可这短暂的会面却给母亲带来了麻烦:她的好友告密给“组织”,她因为和右派的“藕断丝连”做了几个星期的检查。新拍的照片里,也只剩下我一个人…
“爸爸!”“爸爸!”,我一遍遍地唤着,他也一遍遍地应着我的名字。从记事以来,我第一次亲吻了我的父亲,心中是千般万般的不舍。我真想跪在他的面前,请他原谅我这不孝的女儿,忍心在这时候离他而去…
大学二年级的暑假。我和父亲在去上海的轮船上。父亲刚刚得到平反,要带我去看奶奶。他面对的,是日夜思念的女儿;而我面对的,是一直被我当作“敌人”,而忽然又变成“爸爸”的人。理智上,我知道他是被冤枉的,我所受的牵连也不是他的过错,我该善待他;但感情上,他又是那样陌生,别说亲热,就连叫一声“爸爸”,也是难以开口的、生硬的。我尽量地不和他说话,他却找一切的机会和我聊天:讲他记忆中我小时候的事,问我的学业,告诉我他为什么是被冤枉的。多数时候是他在说,我在勉强地听,心里盼着轮船快点开,好结束这尴尬的父女单独相处…
单独相处。这两个月是我有生以来和父亲单独相处得最多的日子。白天,黑夜。父亲讲着他的故事,远的,近的,让他遭难的人,对他有恩的人,读过的书,听过的戏… 我找医生咨询他的病情,和亲友商量该怎么治疗,从一个医院到另一个医院…父亲咳血、疼痛、接不上气,输液,呕吐,不能吃… 我和医生商量,一步步找到让他有反应的药物停掉,推着父亲的轮椅去做放疗,症状的消除让我乐观,意想不到的流感触发了他的呼吸道感染,急救,寻找有效的抗生素,我握着他的手一遍遍祈祷,照顾他吃饭、吃药、睡觉、上厕所,扶着他坐起、走路… 两个月的日日夜夜,让我和父亲靠得这么近,连得这么紧,我能感受到他的每一次咳嗽、每一次喘息,每一次的睡与醒;在生死的过渡带,我和他手拉着手摸索着,我想把他带回来,用我能聚集的能量带他回来…
带他回来。孩子们小时候,父母亲曾几次来美国和我们同住。门前的路,被他翻译成中文“西花地观石路”,和英文原名相比,添了几分诗意的浪漫。白天,母亲帮我们照看孩子,他帮我们做饭。父亲喜欢吃,也喜欢做,更喜欢和我们一道旅游。他爱孩子们,尽管嫌他们太吵;他爱和我们在一起,却又舍不下国内曾经和他共患难的老朋友们,最终还是选择了回国居住。我只好每年回去看望父母。
每一次和父亲共处,都让我对他更了解、更亲近。我发现自己是多么像他,不但长得像他,而且性格上也和他有许多相似之处。这不可能是后天的影响,因为我的成长中他多半“缺席”;这只可能是在我从无到有的那一瞬间就注定了的。基因的继承,让我成为他生命的延伸和拓展。这些,是我在大二的那个暑假去上海的船上完全不懂的…
父亲没有和我道别,他也许没有理解我就要离开他,飞过千山万水,到地球的另一面去。几天前,当我第一次告诉他我要回去时,他还清醒着,说“是你带我来这医院的,你要走,也把我送回家吧,我要出院。”可现在,他已经没有“出院”的意识了。
“爸爸,你好好养病,我有空再回来看你!”我忍住泪水,转身和护工师傅握手:“我爸拜托你了!”然后向他鞠了一躬。我走出病房,不敢再回头...
(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