忆海拾贝(9)舂米粉

      离过年还有半个多月,外婆把一家人份额的糯米买回家,就要去许大妈家舂米粉。


      舂米粉是一件大事。大清早就要去排队。许家离我们家只有半条巷子远,街坊们都到他家去舂米粉。许大妈有好几个儿子,个儿高,力气大。他们家的房子很矮,地方不大,但是有一间专门用来舂米粉。靠窗户的一面的地上,做了一个米臼。米臼像一个很大很大的木榔头,“榔头”的柄支在一根轴上,人站在柄的顶头,用脚使劲踩下去,把另一端的“榔头”高高举起;然后踩的人再把脚提起来,榔头就重重地落在地上的一个“坑”里。坑里放的是糯米,榔头上装的是带齿的铁罩,一下一下地舂着;许大妈蹲在旁边,拿一把小扫帚,把溅出来的米和粉再扫回“坑”里。我和表弟表妹最喜欢看坑里的米变得越来越细。看一会,就想去踩“榔头”。我们三个挤成一团,三只小脚一起用力,才能把“榔头”举起来,举得还是没有许家的大哥哥踩得高。


      这么着要舂几个小时才能完。街坊们一边等,一边聊天,一边做针线。小孩子们跑来跑去,身上弄了许多面粉,开心得已经像是过年了。


      舂完的米粉还要筛几次。靠近屋角有一个缸,里面横着两、三根竹条。筛子平放在竹条上,许家的大姐姐坐在那里,把筛子在竹条上来回地晃着,漏下去的就是米粉了。


      米粉舂好,我们却不舍得回家。一直要玩到吃晚饭时光,才被外婆喊回去。


      如今,想做年糕汤团,在中国店花两块钱买一包糯米粉就得。不过也没有舂米粉的那份热闹和趣味了。


2009年2月

忆海拾贝(8)“小裁缝”

      “小裁缝”在服装店工作,服装店离我们家有几里路,是做西式衣服的。他那时三十多岁,中等个儿,小分头抹了发油,梳得铮亮。每次外婆带我们去他的店里,都看到他耳朵边上夹着一支圆珠笔,嘴里不停地说话,一边三下五除二地打发着客人。等到前面的客人走了,他就一连声地叫着“李婆婆”,问外婆要做什么。


      那年头买布要凭布票。外婆操持着一家人的日子,处处得精打细算,买布总是买零头,可以少付一点布票和钱。可是零头布的尺寸不一定正好,外婆粗算算,一段零头可以做点什么,如果稍微差一点就让小裁缝给想办法。


      小裁缝先给我们量了尺寸,算个大概,然后一边抱怨外婆太省,一边想办法:裤裆拼一下,裤腰接一下,裤脚加一道边,领里子分几段,… 每次他说不行,外婆就问能不能再减掉什么,到最后小裁缝现裁现剪,多出来的只有几根布条和几小块布头,真的是一寸布也不浪费。小裁缝一边得意,一边跟外婆说:“你这个老太啊,太精了!”


      有的时候连小裁缝也想不出办法了。那次给妈妈做裤子,各种办法都用上了,布还是不够。外婆说,那就不要做口袋了。小裁缝终于火了,说“这也不要那也不要,我总不能给你做个洋面口袋唦!”说得外婆反而笑了,“洋面口袋”是粮店里装面粉的大口袋。


      小裁缝的店里有十几架缝纫机,脚踩的那种。每次等小裁缝的时候,我就喜欢看人家用缝纫机做衣服。缝纫机做起来真快,比我和许太太缝的都快多了。我心里想,等我长大了,也要学着用缝纫机做衣服。


      到我上了初中,外婆买了缝纫机让我学,又买了裁剪书和我一起琢磨;我壮着胆子剪下第一条裤料,以后家里的裤子、衬衣就都是我做了。


      我们再不用去小裁缝的店里。但我还是常常想起他,想起“洋面口袋”。


2010年6月

忆海拾贝(7)裁缝

      

     入冬前,外婆带上我去请裁缝。裁缝住得离我们家不远,在大马路边上。一间铺子,当街的一面是门板,只有中间的两扇开着。


      裁缝是个女的,看上去比外婆年轻,外婆让我叫她许太太。她不梳发髻,头发剪得比耳朵长一点,穿着中装大襟的罩衫,领口有个好看的盘扣。我喜欢看许太太,因为她总是穿得整整齐齐,袖子不长不短,腰身凹进去的地方别着一条手绢,走路轻手轻脚,不像外婆总是急匆匆的。


      我们家人多,每年请许太太来一次,把四季的衣服都做好。许太太是中装裁缝。外婆、外公都穿中装,妈妈和我们的上衣是中式,裤子是西式。外婆告诉许太太要做什么,讲好日子和价钱,我就开始盼着许太太来。


      开工的日子,外婆在堂屋里拼两张方桌,再用一块床单盖上当案板。煤炉放在旁边,上面烧着烙铁和熨斗。浆糊调得不稀也不稠,做衣服上浆用。许太太带来她的针线包裹,加上外婆的针线匾子,都放在案板上。外婆拿出各人的衣服让许太太量尺寸,交代着哪儿该放,哪儿该缩;我们小孩子的衣服,都是放好几寸,等着我们长大;可是刚做好的新衣服就总得把袖子卷好几道。


      许太太做活,外婆和我就给她做帮手。外婆事多,坐不下来,帮一会儿就得走;只有我一直跟着许太太。布都下水缩过,在案板上铺好,我羡慕地看她含一大口水在嘴里,然后喷出细细的雾洒在布面上,用手一抹,布折子就都平了。她用尺子和粉线三下两下把衣服画出样子,再用那把大剪刀剪成一片一片,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案头。剪好了一件,许太太就开始缝。等她把衣服缝得差不多,我就可以绞边,要尽量绞得正面看不出针脚。最后是盘扣子。许太太剪出一根根斜纹的布条,让我在里面包上棉纱线,缝成做盘扣的袢条,然后跟着她学盘扣子。一开始就是普通的直盘扣,后来又学着盘琵琶扣。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很新奇,许太太也说我有耐心,坐得住。当然最让我高兴的是给自己做衣服了,巴不得赶紧做好穿着试试。


      许太太每次来,做的衣服都不一样:春、秋天穿的单衣,外婆夏天的栲纱短袖褂子,妈妈冬天的丝棉袄,我们的棉袄罩衫、棉裤,外公和我们小孩子的衣服是对襟,妈妈和外婆的是大襟,… 我小的时候喜欢穿红衣服;有一年外婆给我买了大红灯芯绒,上面有很多小小的白点,许太太给我缝了两件棉袄罩衫,可以换着穿。那两件衣服我从嫌长穿到嫌短,打了好几个补丁,最后实在不能穿了也不让扔。


      许太太最后一次到我们家来做活,是文革开始的那年。她铺子的门紧紧地关着,我和外婆是绕到后门才进去的。许太太头上包着围巾,眼睛红肿着。外婆告诉我,许太太解放前是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,她丈夫去了台湾,没带她去,所以她一直是一个人过日子。运动一来,她被红卫兵抄了家,剪成了“花头”,很可怜。


      这一次许太太在我们家只做了两三天,她不像从前那样说笑,埋头做着针线;我也不知道和她说什么好。


      以后我们都不再穿中装了,但是我至今还记得怎么做盘扣,和教我做盘扣的许太太。


2010年6月

忆海拾贝(6)纸扎店

      出了外婆家的巷子向左拐,第一家就是纸扎店。纸扎店是做灯笼、花圈的地方。他们家姓唐,铺子比皮匠铺大好多倍。门口是高台阶,屋檐下挂着各种纸灯;进门是谈生意和做纸工的地方,正厅是一个大堂屋,放着大大小小的花圈和花圈架子;再朝里走才是他们家自己住的地方。


      放了学,做完功课,我就喜欢到纸扎店去玩,看他们怎么做手工,也喜欢学着做。唐爹爹和唐婆婆年纪都不大,有两个儿子,两个女儿。大儿子在外地,小儿子和两个女儿大珠、二珠在上中学。大珠姐姐长得很好看,齐耳的短发,大眼睛,很会笑,不过不常在家;二珠姐姐梳着粗粗的长辫子,有一对酒窝,很勤快,对我最好。我很羡慕她们,盼着有一天像她们一样上中学。


      扎纸花是最容易的,用金色银色的纸做花圈上的叶子也不难。最让我着迷的是刻花。


      刻花用的是很薄很薄的彩纸,紧紧地压成一摞,最上面的一层画着花样。唐爹爹把这一摞纸放在一个长方形的“泥盘”上。泥盘里装着压得实实在在的黑“泥”,很细很细,没有一点颗粒。刻花用的刀看上去像是一支毛笔,只不过“笔头”是一把细薄的小刀片。唐爹爹三个指头捏住笔杆,顺着花样戳下去,提起来;再戳,再提;每次向前挪一点点,好半天才能刻完。不过一刻就是几十张,然后小心翼翼地分开,粘到该贴的地方。


      唐爹爹看我喜欢,就让我试试简单的花样。我高兴得不得了,全神贯注,连头都不敢抬,生怕一不小心刻坏了。回到家,兴奋地告诉外公外婆,我会刻花啦!


      每年的元宵节,是纸扎店最热闹的时候。店堂里挂满了兔子灯,莲花灯,五颜六色,当然少不了大红灯笼。我和表弟表妹拉着外公到纸扎店,每人选一个最喜欢的灯,点了蜡烛放进去。晚上玩到精疲力尽,再小心地把灯挂好,一直到出了正月。


      巷子口的纸扎店早已不在了,可它给我的童年带来的乐趣却是那样的难忘。


2010年6月

忆海拾贝(5)皮匠家

      皮匠家住在靠大街朝西的巷子口。没人知道他姓什么,大家都叫他“皮匠”。他的“奶奶”(我们那儿管人家老婆叫“奶奶”,管老太太才叫“太太”),就叫成“皮匠奶奶”,“皮匠家的”,或者是“大发子妈妈”。大发子是他们的大儿子,还有“二发子”“三发子”和“小发子”。


      皮匠的店铺在马路对面,靠在一面朝北的墙上搭了一个棚子,很小;里面是一层层的木架子,上面放着没鞝好和鞝好、用縼子撑得紧紧的鞋。皮匠的个子很矮,棚子也只比他高一点点。他坐在一个小凳上,对着棚子的门面,手上拿着锥子,脚旁边放着他的家伙:榔头,各种各样的鞋钉。


      我们家的布鞋都是外婆做,当然我们穿的都是布鞋。我们几个孩子的脚长得飞快,鞋子坏得更快;特别是我,大脚趾长出一截,鞋子别的地方还能穿的时候,大脚趾已经伸到洞外面了。外婆给我做鞋帮的时候,要在脚趾头那儿多加几层布,“你的鞋要拿铁皮做!”外婆总这么说我。


      纳鞋底是一年到头的活,做鞋帮却总是在天暖和的时候 。做鞋帮用的“骨子”是拿家里的零碎布糊出来的:外婆烧一锅水,加进明矾和面粉,打成浆糊;然后卸一扇门板,架在两条长板凳上放平,一层布,一层浆糊地做骨子。糊完了得晒几天,等干了,依着鞋样剪下来,夹在面料和里子的中间。鞋帮剪好以后,把后跟那儿缝好,再用买来的黑色滚条把鞋口滚上,白布条把鞋的外口滚上,就让我送到皮匠那儿去。


      皮匠看到我拿去的鞋,总要先仔细地验一下,看看鞋底和鞋帮的尺寸合不合。验完了,放到架子上,告诉我过几天来拿,就又忙着干活。我也不回家,就在那儿看他鞝鞋。他拿锥子在鞋底鞋帮上钻了洞,把两根打了蜡的白线对穿过洞,使劲拉紧;再钻下一个洞。我看得入迷,一直看到他把鞋鞝好。有时候看得忘了回家,外婆找到皮匠铺子,说“尖子看一眼,呆子看到晚,你是个呆丫头吗?”


      皮匠是个不多话的人,他家奶奶却是个大嗓门,说起话来半条街都能听到。她比皮匠高出一截,也比他胖得多,好像他家的饭都让她一个人吃了。皮匠奶奶是个“带街的”,就是帮人家做零碎家务,比如倒马桶,挑水,洗被子什么的,像现时的“钟点工”。不过那会儿好像不按钟点算,是按月包给她做。我们家一般不需要她带街,但是偶尔也会找她帮忙。


      皮匠奶奶知道的事很多,街头巷尾谁家夫妻俩吵了架,谁家的姑娘有了对象,她一准头一个报信。碰到小孩子跟她捣蛋,她骂起人来祖宗八代都不饶过。不过小孩子们并不怕她,因为她骂一会也就算了。谁家有了难事,皮匠奶奶也总张罗着让大伙帮忙。


      我们家每年春天都孵一窝小鸡;除了母鸡留着生蛋,其它的逢年过节就杀了吃。原先家里杀鸡杀鸭都是外婆动手,不记得是哪一年,外婆说不再杀生了,这任务就落到了我的肩上。杀鸡还算容易,就是没全杀死,赶紧扔到热水里一烫也就完了。有一次杀鹅,鹅的力气大,我挣不过它,脖子割了一半就被它挣开。那鹅站定了,歪着脖子“刚”地大叫一声,把我吓得再也不敢碰它。结果是外婆到街上找了大发子妈妈来。她听说我杀了半只鹅,怪外婆不早点找她,利利索索地补了一刀完事。


      皮匠奶奶的嘴巴厉害,可是我知道她的心很好。有一次她帮我们家洗床单,一边做事一边和我外婆拉家常。看到我在旁边,她跟我说:“你爸爸可是个好人,脾气好,你想不想他?”


      我上了大学,放假回家,皮匠奶奶也偶尔来串门。大发子、二发子、三发子和小发子后来都参了军,“有出息”了,她也老得不能再带街了。


      以后外婆老家的房子拆迁,从前的街坊们都搬走了,我再也没见过皮匠一家。不过我相信她的儿子们一定过着比当年好的日子。


2010年6月

忆海拾贝(4)五七干校

      我十二岁那年,妈妈去“五七干校”。那时弟弟半岁不到,还在吃奶;继父在外地受审查。外婆放不下心,跟着妈妈去干校照顾弟弟,把我和表弟留在家里。


      表弟小我两岁,老实憨厚,啥事都跟着我。上幼儿园的时候,有一次看到我穿裙子,他也一定要穿;外婆拗不过他,就让他穿了我的花裙子去幼儿园。结果被小朋友笑话了一顿,以后再也不要穿了。 这回家里没了大人,我就成了“当家的”。可我这个家当得不咋样,每天煮一锅饭,做一罐萝卜汤,就算完成任务了。天气已经入冬,就是半夜去菜场排长队,也只能买到冻得硬硬的青菜萝卜,所以我们就凑乎着吃吧。


      一个多月以后,外婆在干校安好了“家”,回来看我们。表弟实话实说,告诉外婆“姐姐每天煮萝卜汤”。外婆听着心疼,想了想,决定带我们一起去干校。这么着,我们俩就跟着外婆,抬着一大筐煤球上了火车。


      干校在沪宁线上。从镇江南站乘慢车向南京方向开几十里,过了高资站,到桥头镇下车。下了车走好几里路,再上一个山坡,就是干校了。我和表弟抬着煤球,老远地就看到山坡上高高的水塔和墨绿色的树林。


     “家”安在水塔旁边的男澡堂里。宽宽长长的一大间,铺满了瓷砖,中间有一个大半人深的池子,里面没有水,却铺了稻草。稻草上再铺上床单、放着被子,住着两家人。另一家也有一个吃奶的小孩,加上小孩的妈妈和奶奶。从池子里踩着几级台阶上去,周围的一圈放着杂物零碎,锅碗瓢勺,饭屉子热水瓶。煤炉旁边晾着两家毛娃的尿布,散发着已经有一阵没闻到的味儿。我和表弟不觉得这个“家”的奇怪,反而感到很新鲜。反正外婆在哪,哪儿就是家。我们没几天就习惯了睡稻草铺。


      每天清晨,高水塔上的扩音器开始放广播,从《东方红》开始,然后播简明新闻,然后是广播操的音乐,所有的人都得出去做操。我喜欢做操,做操的时候能看到刚刚升起的太阳。干校原来是农校,地方很大,占着几个山坡。江南一带没有高山,只有丘陵,绵延起伏。起伏的山接着远处的云和天,在朝霞的映照下朦朦胧胧,让我充满了幻想。山下是一片片种着冬小麦的农田,穿插着弯弯的小河,直直的水渠;杨树柳树用交错的枝条护卫着堤岸,伸向远方。


      白天,干部们有的去劳动,有的搞运动。我并不知道,那时妈妈在受审查。因为她有一个中学同学参加过三青团,而她的名字出现在那同学家的一个名单上。那名单其实是个同学录,可当时把名单上的人统统怀疑成特务,让他们交代问题。妈妈和外婆从不在我们面前谈这事,我和表弟在这个“广阔天地”感到的是空旷、新鲜和自由。


      虽然住在澡堂里,我们其实已经是受“优待”了。比如我们可以自己开伙,只是煤球要从镇江运过去,很金贵。因为这个缘故,外婆就不烧开水,让我和表弟每天一趟去伙房打开水。伙房在另一个山坡上,我提三个热水瓶,表弟提两个,每天下山再上山,来回总有十里路。冬天冷,就是戴着手套,手指也冻得麻木了,下雨下雪就更得小心。有一天,同住在澡堂的邻居让我们给她家带一瓶水,却被表弟半路上摔了一跤,把热水瓶给摔破了。那时候热水瓶也是稀罕东西,摔了水瓶邻居阿姨很不高兴。外婆好不容易托人从南京买了一个新的作赔,她的脸色才好点。后来外婆总说她“太尖”,不厚道。


      除了打开水,我们还常常去奶牛场买牛奶。奶牛场也属于农校,冬天牛都关在牛棚里,老远的就能闻到奶香和粪臭混合在一起的味儿。挤出来的牛奶放在大铝罐里,就在奶牛场消毒。我和表弟每次去那里,都要看人家挤奶,看够了才拿着牛奶回家。


      表弟从小就比我听话,比我会做家务。一清早他就帮着外婆洗弟弟的尿布 —— 我最恨洗尿布了,宁愿做别的事;或者不做事,满山地玩。那会儿我们除了缺煤球,还缺生煤炉的干木材。农校的山坡上郁郁葱葱,长的都是杉树。树枝是不能砍的,不过树上结的杉果却是引火的好材料,也没人说不能採。杉树林很密,在林子里几乎照不到太阳,粗粗细细的主干直指天空。杉树的针叶比松树的大很多,树干上也满是刺丛,爬树是不成的。我们就在长竹竿的头上绑一根弯铁丝,做成一个钩子;到了树林里,看好了杉果,用钩子勾住使劲一拉,杉果就掉下来了。我和几个孩子们很快就成了採杉果的好手,一天能採到半麻袋,够生几天煤炉的。


      时不时的,我们得到镇上赶集。从干校沿着一条蜿蜒的小路下山,就到了桥头镇。镇上只有一条半里长的石板街,街的两边是店铺。最大的是供销社,里面卖的多是农具和日用品。集日的清晨,沿街挤满了卖家和买家 —— 篮子里码着带霜露的蔬菜,盆子里游着活鱼活虾,篓子里装着鸡、鸭、鹅、蛋,罐子里泡着豆腐豆干…。虽然文革中不许“走资本主义道路”,江南的农民们还是有自留田,产着丰盛的物品。自己舍不得吃的,拿到集市上换点现钱,然后到供销社扯点布,买点必需品。


      快过年的时候,肉铺子是最热闹的地方,那也是我的“伤心地”。那天我兜里揣着外婆给的五块钱,到镇上买豆腐、买肉。天下着小雨,我挤了半天挤到了肉案前,却怎么也找不到我的五块钱。那会儿的五块钱对我们家可不是小数,我急得哭了,啥也没买着,空着篮子回去见外婆。外婆看我哭得伤心,没怪我,只是让我下次小心。而我一直想着那五块钱能买几斤肉,够我们吃一个星期的了。


      春天来了,我去山下上小学。小学很简陋,几间旧房子围着一个院子,外面是农田。上课没有课本,老师教的都是我已经学过的,只有音乐课学的是新歌:阿尔巴尼亚电影《宁死不屈》的插曲《游击队员之歌》。其实这电影我去干校前就看过,歌也会唱;但是这个老师教的是不一样的唱法。他把歌词的节奏改得很不像中国话:
“赶、快、上 —— 山吧勇、士、们 ——,
我、们、在春天加、入 —— 游击、队 ——,
敌、人的、末 —— 日——将要来 ——临,
我们的祖、国将要获、得自由解、放 ——…… ”


      这么一唱,仿佛就成了阿尔巴尼亚歌了。


      上了没两个月的“学”,干校的生活就结束了,我们全家又搬回了镇江,只是不久我又跟着母亲插队下放到桥头。


      写这一篇的时候,我去网上查了当年干校的历史,才知道它的前身是1923年由美国人开办的教会职业学校。如今的农校已经扩建成江苏农林职业技术学院,桥头和高资两镇也早已合并为一。从网上的照片看,学校相当大,建筑很有气派,校园风景也很漂亮,只是看不出丝毫当年干校的踪迹,记忆中的一切都已无从追寻了。


      我那一起长大的憨厚可爱的表弟,后来却得了精神分裂症,已经住了多年的精神病疗养院。我每每想去看望他,可看到了又很伤感。四十多年的变迁,像江河一样不能倒流;然而,“一切都是瞬息,一切都将过去;而那过去了的,就会成为亲切的回忆”,在心的一角永远地珍藏着。


2010年7月